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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玲文学评论土楼岁月一部守望故土的心灵史逃离个缺失了人间温情 |
分类: 文学评论 |
坦率地说,我曾在作家这种本应控诉却又规避了对个人命运诉说的文字面前,沉思良久,目的是想触摸到作家为何对自己及家庭曾遭遇过命运的劫难没有丝毫怨恨、控诉之心的根源。作家下面的这段文字,似乎给我的这种疑惑作了注解:“我对下乡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因为当时我家已无法在小镇上继续生存下去。我们全家七口人寄居在一个友人家的旧厅堂,阴暗破旧,不足十五平方米,全家人拥挤在里面,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煮饭要在门口搭个小棚,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知道这是从教堂里被赶出来的牧师家属。更难堪的是:这新‘家’离教堂只有百步之遥,而我每天都要走过教堂的大门……许多邻居原来和我们有说有笑,现在看着我们,满是异样的眼光,打招呼都很勉强。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堪,让你满是世态炎凉的感慨。”这段文字通篇没有怨恨没有泪水,但我还是由每个字缝间读出了心酸读出了无奈还读出了“逃”。那是生命被世界抛却了的心酸和无奈,那是作为人的尊严受到严重污蔑受到严重践踏后滋生的“逃”。文本中的“我”想“逃”,“我”想“逃离”这个缺失了人间温情的石码小镇,“我”想“逃离”这个践踏人格尊严的世界:“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宁愿到农村吃苦,也不要呆在城里吃闲饭。”我以为,这种意念更深一层的潜台词是:我宁愿到乡下去受皮肉之苦,也不愿在这冰冷的城镇世界里经受精神折磨和灵魂的煎熬。因此,全家被“下放农村”,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天塌地陷般的灾难,对作家而言,却是一种精神枷锁的解脱。当作家“宁愿到农村吃苦,也不要在城里吃闲饭”的简单意念在现实生活中得以实现之时,作家年轻的生命似乎找到了新生的支撑点和心灵的栖息地。正是这种新生的支撑点,使得早就想“逃”的他没有像其他知识青年那样将下乡作为一种苦难生活的开始而怨恨,反而将下乡作为由冰冷的世界解脱的途径从容、坦然面对。他及他的全家几乎是以感激(当然当然,这种感激里面浸透着无奈,浸透着酸楚,浸透着无以言状的被世界抛却了的疼痛)、以逃离的姿态、诚然也裹挟着迷惘和无望投奔到南靖书洋田中那片、对他及他们全家而言完全陌生的土地。值得庆幸的是,南靖书洋田中这块热土及世世代代生息劳作在这片热土上的乡民们以“好奇、热情、慷慨、纯厚的胸怀拥抱接受”着“我”和“我”的全家还接受着一批批从城镇下放的“知识青年”或“户青”或有“历史问题”的“黑五类”。正是田中的乡民们“在我人生岁月最艰难的时候,家乡亲友的爱总是超越我的痛苦,永远与我同在”的热忱,从而使得作家“明知世界的冰冷,却要尽力地燃烧”的年轻生命,很快就在南靖书洋的那片热土中找到了精神的慰藉,多舛命运的避难所。他年轻的、充满血性的生命很快与大地与淳厚的乡民们融合。融合进南靖书洋的历史画卷之中,融合进悠悠土楼岁月的历史长河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讲,远在天涯的作家吴友明早已将南靖书洋的土楼部落视为生命的家园,精神的托放地。
读着作家用灵妙的笔和如泉水般汹涌的思绪为我们勾勒出的“两岸春草生辉,繁花攀树,莺啼蝶舞,水中倒影的土楼错落别致,细雨轻烟,空气清纯如酿……岸边柔柔的杏花粉艳娇娉,片片花瓣儿闪烁着柔和晶莹的水珠儿。水边村妇浣洗的锤声水声笑声声声悦耳动听 ……人们‘枕水声入梦,踏涟漪醒来’……一两队农户放养的鸭子,正悠闲地划著水。游荡其间,超然于世外……”的画卷,真不知自己是游历在新的《清明上河图》的历史画卷中还是行走在历史的风云之中或是徜徉在闽南书洋那片具有浓郁民俗民风和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之中……
作家在他的画卷中如此描述道:“我们刚下乡的一个月,正逢农历一九六九年春节期间。那些日子如果你走进任何一座土楼,都会看到人们在打糍粑,吃糍粑……新楼也和其他土楼一样,楼前厅放着一尊古老的糍粑臼……当地人一般是男女配对打糍粑,男人动脚踩锤臂女人动手抓翻糍粑。做糍粑要先把糯米放在饭甑里蒸熟,趁热倒进臼里,用糍粑锤一下一下地压挤,使糯米饭越来越粘稠,然后便开始用力击打,一起一落,富有节奏,直到粘稠。打糍粑的诀窍是手脚配合,当男方的脚将锤子抬起时,女方要迅速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饭抓下来再翻转,这糯米饭越打越粘越韧,也就越难打。打糍粑最有趣的是踩锤臂也可以两、三人一齐上,大家勾肩搭背的一上一下,就像小孩子玩跳跳板的游戏,颇有诗意。”——多么富有生活气息的民俗风情;
作家继续为我们描述着:“……我们出跑时,她们正挑着一担从自家茅坑里舀出来的粪尿肥,要到自留地浇菜,由于不能让粪尿溢出桶,在液体表面上要放点稻草,走路又不能太猛,步子要轻,要小,所以那脚步和节奏非常优美,扁担在她们的肩膀一上一下跃动,如轻歌嫚舞般美妙。当我们跑回来时,她们也刚好从地里回来,扁担上挂着一篮子刚采摘的蔬菜,和我们打招呼时还顺便扔一把菜送我们。 ”——多么淳朴的人间温情;作家充满生命体验地继续为我们描述:“那时没有电灯,天一黑,整个村子黑黝黝的.每天晚上我进入老楼时,那户农家早已哄小孩熄灯入睡,两扇数千斤重的大门已掩闭。我打着手电推开门时,心里总是很虚,最怕那几只黑猫忽然从门边闯进。也许古楼暗夜中的猫眼就象修行四百年的猫精,会忽然变成鬼怪扑上来。我握着的手电筒,只敢照着我该走的走廊和楼梯,不敢到处乱照,怕照到老棺材的影子,陡生恐惧感。因此,每次我到老楼来睡觉,走路总是很快,只想快快上楼进房。但有一次我上楼梯时,不小心踩到一个窟窿,脚很难拔起来,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进到房里后,我点亮煤油灯,看了一会儿书,就熄灯睡觉。这老楼孤灯,就是我十九岁青春年华的夜生活。”——多么神秘诡谲的“老楼孤灯”的青春年华岁月;
作家抒情地写道:“……走小路要过这条小河,晴天的话不必过木桥,可以踩著河中的“跳石”过去,“跳石”就是让你一步一“跳跃”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跳过河去的那村就叫“石跳头”村。雨天河水上涨,“跳石”淹入水中,就要走过那条木桥。过河后对面有许多土楼沿河岸而建,有的楼墙是从水中直接砌起来的……一条河卵石小道沿著河岸,像纽带一样连接著每座土楼,楼后峰峦叠嶂,河水从土楼门前流淌而过,给古老的土楼群落平添了一份生机。青山绿水、潺潺小河和缕缕炊烟完美和谐地融为一体,充满著田园牧歌的诗情画意。”—— 多么写意的田园风光;
作家将劳动场面更是写得老道而活灵活现:“每年春耕秋种,我们都要往地里送肥,这时家家户户的茅坑都要掀开,把一桶桶茅肥往田里泼。有时是在插秧之前,有时用于中耕施肥。按当地耕作的老传统,水稻秧苗与秧苗之间的距离有一尺左右,中耕锄草是用装著一个长木把的铁耙子耙草,人可以站著干活。自六十年代后,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南靖山区的水稻秧距缩小到六寸左右,所以中耕锄草也采用闽南农村平原的作法,用手在水田里把草拔掉,再把草塞进水田深处作肥料。这样,人就要弯著腰干活,或是双膝跪到田里”——多么深刻的劳动体验和感人的劳动热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极富生活气息,劳动热情,充满浓郁的民俗民风,更具诡异神秘色彩的场景描述,在《土楼岁月》中俯身可拾,举不胜举。读着这样的文字,我满怀着敬意和感激之情,为自己一下子获得如此丰厚、宽泛的知识而感叹不已;读着这样的文字,一个个境头在我眼前清晰鲜活地晃动、跳跃,如歌如诗如画;读着这样的文字,我忽然有种感觉,感觉《土楼岁月》,是部典型的“具有历史意识和哲学意识”的眷恋、回归故土(眷恋、回归故土是知青文学第二阶段的表现形式。其代表作有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贺捷生的《南方的岸》等等)的知青题材传记文学作品。里面充满著一种诗意、一种温情、一种友爱、一种关怀、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融合、一种人与大自然的融合的合谐美。这种融合是那样流畅那样坚固那样质朴无华那样浓稠密不可分。稠密得没有丝毫的隔阂,没有丝毫的间隙,没有丝毫的疏离,没有丝毫的城里人乡下人之分、三六九等之分的陈陋等级观念。有的是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和睦相处血浓如水的人间真情,有的是生命对生命的认同、尊重、关爱、悯惜、慈悲、恩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