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很吓人，活像政治学博士论文。其实只想谈一点旅行小见闻。

五一节去了趟潮州，端午节去了趟银川，对“政府”这个东东有了一些儿新鲜感受。

潮州这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之脏，之乱，简直了。拉我从机场去酒店的伙力专车，进入潮州市区，直似穿行在垃圾堆中。不时有摩托车和电动车贴着车窗呼啸而过，就没见过几条街有非机动车道。

一路上我就想：难道潮州市创卫办是吃干饭的？离开潮州时，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该市可能压根儿就没有创卫办。在潮州呆了三天，从未在大街小巷看见一个清洁工。

但是除了脏乱，我对这座城市的整体印象不是一般的好。潮州是一座典型的“无政府主义城市”，在中国堪称现象级。这里试举两例。

第一例。韩江西岸有条西马路，是潮州市著名的老街，初看破败不堪，电线如蛛网般杂乱无章，但只要你走进去，那叫一个别有洞天——沿街一溜儿小门脸，业态之齐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各种小吃且不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到如今，各种古董级业态都存活着，办婚丧嫁娶的，出花园办外甥的（潮汕地区的一种成人礼），卖竹篾器具的……甚至还有专卖小黑板的，就是回收一些废弃家具门板做成上个世纪教学用的黑板。

西马路简直就是几千年来民间业态的活化石、博物馆，关键是这些门脸儿都处在一种纯自然状态，都是沿街老百姓自家的房子，墙上开个洞就做生意，店内陈设乱七八糟，店主人也是一副爱买不买的慵懒相。这种临近韩江、游人如织的黄金地段，又是民俗集中地，当地政府居然放任自流，任其破破烂烂，没想着搞大拆大建，将之打造成类似昆明钱王街和福州三坊七巷那样整洁有序、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百年老街”，在当今中国绝对是一桩奇事。但真要这么干了，西马路的“百业”估计也就完蛋了。

第二例。潮州人爱喝茶，当地有名的茶叫“凤凰单枞”。沿街卖茶叶的店铺不少，但基本上都是类似杂货铺的小门脸。到潮州的第二天，我们就造访了一家，临街一间巴掌大的老屋，架子上摆着几个装茶叶的旧铁皮桶，一副随时要倒闭的寒酸相。我们刚进门，老板娘一眼看出是真正的主顾，说了句：想买茶？后边请。关了店门，带我们穿过一条巷子，进了老大一栋房子，老板正在一个巨大的实木茶台边陪街坊喝茶聊天。看见有客人进来，先递上一支中华烟。

这家人三代做茶，生意做到了美国，如今正琢磨着在哪儿买一片没有污染的山，种无公害茶叶，将自家茶叶打入欧洲市场。我一边喝茶一边想，这家人偌大的家业，可就凭着临街那片摇摇欲坠的破败小店，估计政府一分钱的税也收不上来。政府真的就不知道这些“奸商”家财万贯吗？

潮州就是这样一座城市，民间极其富庶，政府极其“无能”。大概正因为政府敛财无方，也就懒得管事了，市容市貌搞得一团糟。不过潮州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城市面子是次要的，丰衣足食才是王道。潮州人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物价之低廉，一大碗足料牛杂粿条才卖10元钱；房价之低廉，市中心的房子才5000……这些都是政府不管事的好处啊。

潮州人的幸福生活，充分证明了没有政府或政府少管事，老百姓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好。中国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政府的，东汉王充在《论衡·艺增篇》中记录了一首流传于上古时期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无政府主义宣言——当人们称赞帝尧治理天下的功德时，田间一个老农民却说：我自食其力，关帝尧鸟事。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老子更是在理论上把无政府主义发扬光大：“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之五十七）

政府清净无为，不扰民，就是老百姓的最大福气。故此，我对潮州官方的初步印象良好（潮州官员估计不容易提拔），希望持之以恒，也希望其他城市见贤思齐。

那么，是不是政府一出手，就尽干坏事呢？也不见得。政府有时候也能做一点好事。

端午节去银川，收到当地政府发的一个大礼包：景点全免费。当然，这里有一个重要原因：我的户口在福州，持有福建身份证。

去银川之前，网上有消息说，今年5月份全月，宁夏所有4A级以上景区对福建籍游客免门票； 2017年其他时段则是半价优惠。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搞，大概原因是，两地对口扶贫合作多年来卓有成效，宁夏方面决定在旅游上给予福建回报。

起初不大敢相信，政府靠高价门票敛财，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早成惯例，今儿怎么就发了善心？去贺兰山看岩画前，还是在美团上预订了优惠门票（反正能随时退），到售票处一问，果不其然，出示身份证就拿到了免费路条，上面还印着无比温暖的七个字：八闽亲人塞上游。哇噻，这可是从前权贵阶层才有的待遇啊。

当天还去了张贤亮同志搞的镇北堡西部影城，在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土围子里向《大话西游》致敬。仅这一天，两人节省下来的门票钱就有300多元。

这件事，政府做得着实不赖。有人可能会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政府失之东隅 收之桑榆——出门旅游总得花钱，政府少收了门票钱，可以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但众所周知，门票钱是直接进政府腰包的，而其他开销，则主要是进老百姓口袋。在银川三天，我们的确花了不少钱，不算机票住宿，单是打车就花了好几百（银川的景点离市区都比较远），吃手抓羊肉、红柳大串也所费不菲，但这些钱都是以现金的方式付给了当地百姓，政府想从中揩油也不大容易。

总之，“八闽亲人塞上游”是件好事情，“八闽亲人”和宁夏乡亲都得了实惠。当然，政府也不会吃亏，今年去宁夏旅游的福建人估计暴增，至少酒店业的税收可期，算总账绝对划得来。更不用说经此一事，福建对宁夏的对口扶贫力度必然加大。

经济如此低迷，还搞门票让利，这正是深谙经济学的妙用。《论语·颜渊第十二》载，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孔子的高徒有若向鲁哀公建议将农业税率降到十分之一（彻）以应对灾年，很二的鲁哀公表示不能理解：十分之二我都嫌不够用，怎么可能降到十分之一？有若说：老百姓有钱你才会有钱，如果老百姓都快穷死了，你还玩个蛋蛋啊。

所以，政府还是可以做一些好事的，比如景区门票免费、减税等等。政府完全不作为也未见得就一定好。

理论上说，小政府比大政府好，无为政府比有为政府好，但政府的“大小”、“有无”是一个不容易掰扯清楚的问题，主要是缺乏明确的界定标准——大到什么程度算大？小到什么程度算小？只要政府存在，靠纳税人供养，总不能彻底“无为”吧？所以，比较现实的考量是，哪些事情政府不该做，哪些事情政府可以做，也即，人民需要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政府。

我在报社写了十年评论，都是在批评政府，这次狠狠表扬一下，两个地方都做得不错。当然，也有不足之处，譬如潮州，如果能多雇几个清洁工把街面打扫干净，警察多出街维持一下交通秩序，就更好了，不能说收不上税、拆不了房、没有好处就啥事不干，毕竟还领着老百姓发的工资。至于银川，机场的餐饮价格太高了，而且就那么几家本地口味的面馆，观念如此守旧，大搞垄断和地方保护主义，啥时侯才能全民奔小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