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故不上学、不上班、不出家门、不和任何人接触，这些行为异常人员将成为本市社区开展疑似精神病患调查的线索——近日上海市卫生局新颁布了 《精神疾病防治服务规范（2012版）》，根据《规范》规定，本市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将在辖区常住人口中开展疑似精神病患调查，同时，还将对无业贫困精神病患者提供免费服药管理。（东方网9月12日）

    上海市卫生局出台的这个《规范》，其出发点当然可以从好的一方面理解，比如关爱精神病患者，关爱市民的精神健康，尽可能为精神病患者提供贴心的医疗服务。然而通读了新闻之后，笔者有两点疑问如鲠在喉。

    其一是，上海市准备开展的这个疑似精神病患调查看起来动静不小，差不多是在全市进行地毯式排查。精神病既是一种疾病，在国人传统观念中也是一种负面评价，哪怕是“疑似”。如此大规模的调查，是否有侵犯公民隐私权和名誉权之嫌？

    其二，也是本文想着重探讨的一点，就是“疑似精神病患”的标准定得过于宽泛了。如果说“认为周围的人都在议论他或者害他”这种明显有被迫害妄想症状的人的确需要医疗机构救治，那么有些标准，以今天的眼光看就过于无厘头了，比如“经常自言自语”、“过分话多”、“寡言少语”、“表情呆滞”、“在公共场合行为举止古怪”、“乱管闲事”、“无故不上班”等。以这些标准衡量，我们身边的疑似精神病患者就太多了。

    这里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你过的不是一种主流生活，或者有些异于常人的怪癖，那你就是疑似精神病患者，将成为政府重点盯防的对象，必要的时候可能对你采取某种管制措施，比如“精神病防治”。

    任何社会都有自己的主流价值观，并提倡人们遵循主流生活方式，这既有利于形成良好的社会秩序，也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任何社会总有一些人喜欢非主流的生活方式，不那么愿意循规蹈矩。比如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就属于“无故不上班”的主儿，不仅不愿意出来为朝廷效力，还个个都有一身怪癖。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见人就翻白眼；那位弹琴弹得好的嵇康，经常是好几个月不洗澡，把自己搞得臭不可闻。以上海市出台的《规范》来衡量，这几位必是精神病无疑。说到行为举止古怪，中国历史上有些圣人怕也难脱干系，最有名的是庄子，老婆死了他竟然鼓盆而歌。

    有些人秉性特殊，寻常生活不能让他们满足。《酉阳杂俎》记载，唐朝有个秀才叫李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他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嗜好，说起来有点恶心，那就是把屎尿往自己头上浇。据说在今天美国的纽约和加州，某些俱乐部里，如果有人在口袋里放块黄手绢，半截露在外面，就表明自己有这种嗜好。美国人不觉得这是不能容忍的，理由是你只要不往别人头上浇就好了，人各有所好，这不碍我们的事。

    今天的中国社会也有各种非主流。有些人不喜欢上班，在家里开网店，基本不出门。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懒得工作，靠着父辈积累的财富当寄生虫。不劳而获当然不值得提倡，但只要不危害社会，似乎别人也管不着。总体而言，我们的社会对于形形色色的非主流生活方式和怪癖，呈现出越来越宽容的趋势，比如在婚恋领域，独身主义、丁克家庭这些明显有违传统伦理的做法，现在人们都见怪不怪了。连同性恋行为也可以拿出来公开讨论，很多人不再觉得这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美国有一个极少数族群叫“阿米绪人”，据说是在17世纪从欧洲迁徙到北美大陆，繁衍至今。阿米绪人不是一般的非主流，时至今日他们仍然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原始落后的生活方式，比如从不使用电器、在高速公路上驾马车等。有些怪癖甚至与美国法律相抵触，比如根据自身的宗教信仰，阿米绪人拒绝服兵役、拒绝参加陪审团，而这些本应是每一个美国公民的法定义务。一开始美国社会对阿米绪人相当头疼，且严加管制，逼得他们从一个州逃亡到另一个州。后来美国政府在一些问题妥协了，比如允许他们在兵役问题上“以工代役”，不再要求他们当陪审员等。今天，阿米绪人与其他美国人和平相处，并没有给美国社会制造麻烦，相反，阿米绪人的特殊生活方式还成为美国吸引外国游客的一块文化招牌。

    一个社会应该如何对待非主流，美国在阿米绪人问题上提供了一个范例。1972年，美国最高法院作出了一个对阿米绪人有利的判决，当时的首席大法官沃沦·博格在判决书中写下了一段直到今天还经常被人引用的话：“没有任何理由假定今天的多数就是正确的，而阿米绪人和类似他们的人就是错误的。一种与众不同甚至于异僻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干涉别人的权利和利益，就不能仅仅因为它不同于他人就遭受谴责。”

    非主流之所以叫非主流，就在于他们永远是少数，而多数人还是会遵循主流的生活方式，因此非主流的存在不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同样道理，有怪癖的人也只会是少数，否则就不称其为怪，因此少数人有怪癖也不会影响到大多数人的行为举止。只要不影响到他人的生活，只有无涉违法犯罪，完全没有必要视之为“疑似精神病患”。

    很多时候，非主流因为人数少而显得人微言轻，他们的权利和尊严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似乎微不足道，可是，能否保证这个少数派得到公平的善待，恰恰是检验社会文明程度的试金石。上海市出台的这个《精神疾病防治服务规范》，笔者绝不怀疑它的政策善意，但从一些具体条文和实施手段看，的确有将非主流人群视为“疑似精神病患”的嫌疑，因此尚需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