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二拆三三拆四,小飞窄逊大飞宽。”老刘写完这两句话,从他那间不足四平米的小店里直起腰来长嘘了口气,看上去感觉不错。
北京冬日午后的阳光懒懒地从窗外照进来,小店里一片晕黄。老刘一边收好笔墨纸砚,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小时候性子野,是咱们这一片胡同里有名的小霸王,净打架闯祸。我妈觉得没法收拾我,就教我写毛笔字儿,其实也就是灭灭我的性儿。中间几十年都没练了,现在得给人写挽联,没事儿的时候就得练练手。”
老刘名叫刘丙臣,按他自个儿的说法,明年一开春就满五十,已经是过午的阳光了。四年前从北京第二通用机械厂下岗后,他在石景山区鲁谷大街和鲁谷路交口处的东北角开了间寿衣店,兼着收点古玩邮票。老刘在这一带有些名头,知道他的人不少,原因是他在小店门口摆了个围棋摊儿,街坊邻居和过往行人都可以来下棋,一律免费。
我找到这个棋摊儿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来钟,两排石桌,一溜儿石凳,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道路两旁的树叶早已落尽,不过棋摊儿的正上方悬挂着两个红红的中国结,下坠儿在风中轻轻摇摆,给肃杀的冬日平添了几许生气。
棋摊儿上有六个人正捉对厮杀,年龄最大的约有七旬,最小的不到十岁。旁边有十多个人围观。我看了看棋局,有一对下的是让四子棋,双子落子飞快,跟撒豆儿似的往棋盘上码子儿,估摸着照这个速度十分钟就能下完一局。小孩儿下的那一盘较慢,两人章法井然,棋力均不弱。
我正看着,老刘用他那只粗壮的大手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外面风大,进屋聊聊。我一边揉着被他拍痛的肩膀跟他走进寿衣店,一边在心里说:炼钢工人就是有力量啊!
老刘上世纪70年代从北京房山插队回城,成为北京第二通用机械厂炼钢车间的一名工人,在那儿学会了围棋。老刘说他从小下象棋,插队的时候日子过得比较无聊,因此象棋水平猛涨,进厂的时候已经是很厉害的角色了,一般人他都要让双马。那会儿输了棋通常的惩罚是钻桌子,钻多了就有人不服气:有本事咱们下围棋!老刘心想围棋不是更简单吗,黑白子儿互相围空比谁围得大呗!于是就找人学,这才发现:“围棋里头学问大了去了,一个字:深!那才真叫深不可测!”从此发奋学棋,一年后居然也成为厂里数得上的围棋好手。
“那时候我们炼钢车间有六七百人,围棋、象棋、军棋都有不少人玩,水平都不错。厂里组织棋类比赛,我们每回都是总成绩第一名,实力足可以与厂联队对抗。石景山地区组织的比赛我们车间也是厂里的主力,那会儿下棋的气氛真好啊!”老刘眯着眼睛沉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美好回忆中。
因为屋子太小,又堆了一大堆寿衣花圈什么的,我和老刘几乎是脸对着脸说话,因此可以明显地看到他眼角的皱纹。说实话老刘并不显老,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但我依然可以从他的脸上和眼神中读出岁月的流逝。
这时候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买金锭,这是一种用金箔纸制成的“元宝”。老刘拿出一串,女人觉得是不是少了点,老刘说:“中国最大的数字是九,这里一共是九个,最吉利了。”客人走后老刘对我说,他从不劝人多买,“干这行久了,也知道些老理儿。再者说了,下围棋你尽可以勾心斗角,捡最黑的招儿使,做买卖可不行。特别是干我这行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诚实,给自己下辈子积点阴德吧!”
我看了看外面的棋摊儿,人越聚越多。老刘说今天是周末,平时人少点儿。棋摊儿一般是下午一点开战,如果是夏天人就更多了,同时开十七八桌,经常持续到深夜,甚至有棋瘾大的通宵在路灯下鏖战。有一天早上老刘九点来开门,发现有两位老兄打头天下午起一直到这会儿就坐在棋摊上没挪过窝儿,“眼都下直了”。
老刘的棋摊儿上所有棋具都是由老刘免费提供,一共二十几套。“棋盘都是我自个儿做的,从潘家园旧货市场买回些旧板儿,刷上漆,再用碳素水钢笔划上线,还成吧?”我看了看堆在墙角的几块棋盘,材质虽然简陋,但线条笔直工整,可见费了不少工夫。“棋子儿我可不会做,只好买。双元的,云南围棋厂的,平均一个月得买两副新的,不然凑不够数。”可不是吗,这么多人在露天下棋,难免会丢失棋子。
“来这儿下棋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人都有,”老刘指着棋摊儿上的那个小孩儿,“那孩子在道场学棋,挺厉害的,我估摸着有业4的水平。他对面那个戴眼镜的是石景山眼科医院的大夫,常来。中间那俩老头都退休了,常来,一坐就是一下午。我们这儿可有高手,李梦石听说过吧,今年南方长城杯赢了晚报杯冠军唐韦星;还有叶硕,头些年老拿北京市青少年冠军的,他们都来我这儿下过棋。今年有个从青海来的小伙子,不知道怎么就打听到我这儿,一连砍翻了咱们这儿好几个4、5段。那小子够横,还没人治得了他,主要是没碰上咱们这儿的高手。”
老刘的生意不咸不淡,照他的话说,人总有生老病死,干这行的发不了横财,也饿不着。摆个棋摊儿嘛,主要是自己喜欢,图个乐子。虽然每月小有投入,但能有个地方让大家面对面下下棋,挺好。老刘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下围棋的人都知书达礼,有文化。能多认识这样的朋友,跟他们聊聊天,下下棋,觉得自己也提高了。”
陆续有人进来买东西。我见老刘太忙,就起身告辞,走到外面的棋摊儿边又看了一会儿棋。小孩儿和医院大夫的棋局已经结束,小孩儿正手脚麻利地数子,看姿势的确有几分“专业”的味道。大夫还想再下一盘,这时候有个一直在旁观战的中年男人催小孩儿回家,大约是孩子的家长。小孩儿不情愿地起身走了,空出的座位马上有人占据,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天色已晚,路灯已经点亮了。老刘出来送我,说:“再过几天人就少了,天太冷。我和几个棋友最近找了个地下室,等这儿没法下的时候,就上那儿玩去。明天开春,我再把这儿好好布置一下,到时候你可以带朋友来下棋,我找几个厉害的……”
我走出十几步,回头一看,老刘还站在那里,和他的棋摊儿一起,在北京冬日的黄昏中凝固成一道动人的风景。
本文发表于《围棋天地》2006年第1棋。故事发生在2005年11月下旬的北京街头,那时我还在北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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