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的性格中有太多的不安分。8岁开始跟着师傅早晚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风雨无阻,坚持了整整九年。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的顽皮和淘气在习武中渐渐地磨练成了一种执著,因此在我11岁时,我迷上了母亲手中的剪纸。
母亲的手巧是出了名的。绘画、绣花、剪纸、蒸花馍等,信手拈来,样样都在她的手下生花。特别是剪纸和绣花,堪称母亲的拿手绝活,村里没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她的手艺。直至现在,村里有年轻人结婚,都会有人上门来,找母亲画鞋垫,剪喜字。遇上亲戚和相处多年的老朋友,热心的母亲还会戴上老花镜,亲手为新郎新娘纳几双“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富贵牡丹”、“百年好合”的鞋垫。每次回家,轻轻推开那两扇紫红色的大门,一眼就可以看到母亲坐在正屋的窗户旁,沐浴着明灿灿的阳光,微微低着头,正一针一线地纳着手中的鞋垫。看到母亲这般慈祥的身影,无论在外面遭受了多少冷遇与不平,此时,都会被一种温暖浸润成安静和祥和。
母亲说,她十分乐意给一对对新人剪喜字,纳鞋垫,这是一个积德行善的活计。不管现在人们的日子多么富裕,都没有人会放弃对吉祥和幸福的追求。因此,母亲就在这一双双结婚的鞋垫和喜字里,延续着自己的幸福。只是,母亲常常念叨,小剪刀用起来不是很得心应手。每每此时,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许当年母亲是不会忍痛将伴随自己多年的小剪刀,在石头上砸成几段的。
11岁那年,进入腊月,班里的女孩子开始悄悄盛行起剪窗花。在物质与精神同样匮乏的年代,窗花该是农村女孩儿们刻在纸上的最美的梦想。而且,每次看到母亲剪窗花时的娴熟和惬意,好生羡慕,多次请求母亲能教我几招,但都被母亲拒绝了。于是,我从同伴中借得各种各样的窗花,在煤油灯上熏出底样,偷偷地拿上妈妈的红纸和小剪刀,像模像样地玩起了剪纸。母亲的小剪刀小巧玲珑,细长而匀称的刀尖,锋利无比,让我本不会剪纸的手指也变得异常灵活起来,或许是成就感给自己带来的新奇和兴奋,我居然背着母亲在深夜剪出了十几对窗花。
那时,父母和哥哥弟弟挤睡在大屋的炕上,留出东厢房让我独自一人居住,为的是我能安静地学习。每晚,我做完作业,就迫不及待地拿出剪刀悄悄地剪窗花,因此,我睡得比平时还要晚一些。但母亲一直以为我是在温习功课,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所以,母亲看着小屋亮着的灯光欣然入睡。
终有一日,剪到兴致之处,我竟忘了时间。母亲睡醒一觉,发觉我的屋子还是灯光通明,就披衣过来查看,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我迅疾将剪刀和未完成的窗花塞到了苇席下面,但留在书桌上、腿上、炕上的凌乱细碎的红纸屑,让母亲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母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苇席翘起的一角,刚才在慌乱中我未能来得及把它放平。母亲铁青着脸,掀起苇席,拿出我剪的所有的窗花,用她细长而柔弱的手指撕成了碎片,那红红的碎片像一群折断翅膀的蝴蝶坠了一地。我惊恐地看着母亲,只见她拿起小剪刀,在灯下仔细端详着,用手慢慢地撑开,又飞快地张合了两下,锋利的剪刀并没有寒光,但母亲的眼神却让我不寒而栗。我以为母亲摆弄着的剪刀会刺向我的手或者别的什么部位,我本能地向后炕的屋角里退了退,但母亲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转身出去了。接着,院子里传来金属猛烈撞击的声音,夜深人静之时,格外刺耳。我撩起窗帘惊魂未定地凝视着月光下的母亲,她蹲在磨刀石旁,用锤子狠命地砸着石头上的剪刀,因为太过用力,她的乌黑的麻花辫像两条长长的冰冷的蛇在她的胸前摆动着。我颓然钻入被窝,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面。外面一片寂静,母亲回了大屋。
次日早晨,我看到磨刀石上的小剪刀断成了几截,扭曲得十分丑陋,像几条风干的蚯蚓僵硬的尸骸,全然没了剪刀的模样。接下来的几天,我满怀委屈和不满,倔强地用沉默和母亲对峙着。倒是后来,父亲用埋怨的口气对我说:“都是你,剪什么窗花,害得你妈妈把你姥姥留给她的唯一的一件东西都捣烂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先是惊诧,后是因愧疚而涌上的追悔莫及。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把小剪刀是姥姥留下来的。母亲三岁丧母,我的生活中一直没有“姥姥”这个称谓,我甚至连姥姥的照片都没有见过。母亲的脑海里也几乎没有姥姥的身影,除了这把小剪刀,母亲也几乎不知道哪一件家什曾经留下过姥姥的体温。于是,母亲就喜欢了这把小剪刀,并在出嫁的时候,把它从娘家随身带了过来。
我自知闯了大祸,对母亲多了几分敬重。母亲终究没再提剪刀的事,我以后也没再剪过窗花。只是父亲每年在置办年货的时候,总忘不了买几对窗花,或许,父亲是在弥补我或者是我母亲心中的缺憾?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玩物丧志”一词,也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年的一片苦心。记不得父亲后来又给母亲买过几把小剪刀,但在母亲的心中,所有的小剪刀都不及姥姥用过的那把。工作之后,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有意地去逛卖剪刀的商店,但始终没能找到与当年那把一模一样的小剪刀。
(备注:前几天,去看学生社团的成果展示,其中剪纸社团吸引了我,我在现场观摩她们的剪纸,感觉她们用刻刀剪纸,远比不上用小剪刀潇洒自如,于是就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这个故事。写过许多有关母亲的文字,但总是意犹未尽。只因母亲对我的太过严厉,小时候曾一度憎恨母亲,但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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