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线不堪冻雨结冰的重负，拽倒了线塔。

过桥，出了高速路，老雪弗莱驶进了黑暗。没有路灯，路边的店铺、商场、加油站也一片漆黑。马路上的白线早已经被掩盖的无影无踪，唯一指引方向的，是前边汽车的尾灯。路口的红绿灯不再工作。车子都规矩地把这种情况当作一个停牌处理，大家到路口都停顿一下，然后谁先到谁先走，同时到路口的让右侧车先走，刘神一直觉得中国应该借鉴这套规矩，以避免红绿灯坏掉的时候路口发生的无限的“茬车”。 刘神住的房子离这条大马路还很远，在拐了两个弯儿以后，老雪弗莱彻底脱离了所有其他的车，孤零零地驶进了黑暗。老雪弗莱的车灯成了唯一的光源。这个光源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墨黑的背景里冻雨的颗粒铺天盖地地迎着风挡玻璃砸过来，偶尔视野也会扫到路边的雪堆或者树木的下半截，他感觉自己正驾着勘探车在太空里的某个行星上转悠。血红色的停牌映入眼帘，规劝他仍然身处在这个有交通规则的星球上。有交通规则而漆黑无人的晚上六点半，是不正常的。

       刘神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自己回家还能走错路。每次他都看着路边的一个便利店转弯，今天什么都看不见，又有谁想到回家还要看街牌呢？刘神居住的社区是一个中国海南的开发商的杰作，其最大特点就是纵横五、六条小街的房屋长得都一样。刘神在黑暗里错误地早了一个路口左转。

       车子停在了房子前面，四周不但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新鲜的空气里，鼻子甚至能想象出一点儿死亡的味道。房子的形状固然丑陋，却无聊地在门前的走道上别出心裁。毗邻的两所房子在中间公用一条走道，然后分成两条弧形的岔路通向各自的门口，刘神从来不走这种吃饱了撑的绕远，在他自己家的绿地上，总是从雪里铲出一条直路连接门口和马路。

       刘神下车以后就想当然地朝家迈步，当然是顺着那条自己刨出来的直路。而这座房屋前边雪地里恰巧也凹进去一块。

       突然他觉得心脏一下子呛着了嗓子，然后脚下一滑就重重地跌了个屁蹾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还有比黑暗更加黑暗的颜色，那个妖乎乎的月亮也消失在视野外边。

       刘神掉坑里了。

这家门前的地上有一个市政府紧急修理水管挖的一人多高的坑，雪天没有施工，风雪把拦在周围的黄黑相间的警告架子吹倒了。

社区里的很多居民还没有从圣诞节新年的长假期里返回，另一些下班晚的人则正恐慌地拥堵在黑暗的香槟桥上。这个坑所属的家园也没有一丝灯光。

刚开学第一天，李倜正在学校上一节很郁闷的数学课。和别的中国学生不同，李倜从来不怵任何写作、演讲或者组织研究，甚至还能力排众议地当这类协作小组的领导。但是上帝是公平的，李倜从来也不指望像别的中国学生那样把数学当成提高学分的法宝。经济数学、线型代数和微积分都是他心口永远的痛。他在纸上琢磨出来的曲线永远跟教授在黑板上画的对不上号儿。正自苦恼，突然眼前的让他心烦意乱的曲线全没了，一秒钟之内，教室外边楼道里的应急灯亮起了一点惨白。教授无奈地宣布下课，教室里哄地一声乱成一团，所有的学生都欣喜于这次意外停电带给他们的额外自由。教授不甘心，想留作业，可是麦克风已经没电，大家听见了也装没听见。

蒙特利尔有着四通八达的地下交通网络，整个市中心的政府、商场、写字楼甚至很多居民楼，都用地铁和地下走廊连在一起。地铁站装饰得充满艺术韵味，而地下走廊更布满各色各样的餐厅、店铺、游乐设施。对于来此旅游的人来说，这座辉煌的地下城市无疑算是一景。而对于蒙特利尔人来说，这则是他们几十年来不懈努力，把一个冬天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变成天底下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之一。因为在室外呆的时间很短，而在室内强劲的暖气里，毛衣和秋裤等累赘会让人觉得闷热，所以通常生活范围在市中心的人，都穿得很少。李倜就是一个典型，他住的公寓楼能从室内直接下到地铁站里。一站地铁的路程，出来，教学楼就在100米之外。李倜胖，所以本来也不喜欢在身上多裹衣服。他今天身上一共有六件行头，鞋、袜子、内裤、牛仔裤、T恤衫、和一件短身皮夹克。室外温度是零下20度。

地铁的瘫痪使得李倜一筹莫展，他这一身衣服最多只能在外头生存五分钟。这个天气，叫到出租车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公车站虽然有一个小玻璃房子，可那只能略挡寒风，既不封闭，也没有暖气。李倜猫在公车站旁边一个咖啡馆儿里等公车。那里虽然没有灯没有暖气也没有热咖啡，但好歹有些人气。咖啡馆里挤满了人，大家相互抱怨着停电，相互开着玩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扎堆儿取暖。

当他们发明的东西全都不管用了的时候，人类只有相互依靠体温和精神鼓励活着。

这个物种能在大自然里这么得意洋洋地犯讨厌，主要就是得益于大规模地扎堆儿。所以落了单儿的人是倍感恐怖的。刘神这回不仅落了单儿，还落了坑。他不经常在市中心混，总算比李倜穿得暖和一点儿。

没有了信号灯和路灯，城里交通在人们老命要紧、相互谦让的维护中倒还井然有序，只是慢得出奇。李倜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有见到公车的影子。咖啡馆里的人越聚越多，已经赶上了高峰时间地铁里的密度，李倜甚至觉得热。这里成了人们的避难乐土，而老板大为抱憾现在没电做不成生意。

手机响起。其实已经响了好几遍，但是周围太嘈杂，李倜刚听见，拿出手机一看，是刘神。

“喂，我刘神。”

“我知道。”

“来救救我，我掉坑里了。”

“什么？”

“我掉雪地上一坑里了。”

“在哪呢？”

“我们家。。。”

刘神的手提电话没电了。在零下20度，电池极度脆弱。李倜往回打了几个电话都被告知对方关机，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咖啡馆儿，鼓足勇气，走进寒冷的黑暗中，回家里开车，找刘神。

太冷了，李倜想大步快走，可是路上已经由冻雨而积累了一层坚冰，太滑。他就以一种脚下小心翼翼而胳膊大幅度摆动的滑稽姿势借以取暖。

“这不是要命么？”李倜坚持了一个路口，就不得不进了一家便利店再度取暖。进门以后，他几乎失禁地持续打了两分钟哆嗦。点着蜡烛，便利店依然做生意。李倜买了两大块巧克力吞进了肚子里，他想再歇几分钟，可想着刘神要是这会儿真在一个什么雪窟窿里，那岂不要归西？于是他决定继续前进。刚推开门，寒风刺激了他的思维，连忙退回来拿出手机播911。电话里播放了数分钟的新闻，李倜咒骂这叫哪门子紧急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李倜才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刘神家的地址，他开车去过无数次，可是从没写过一封信给刘神。接电话的警察还算耐心，李倜就告诉他开车怎么走，警察竟然也锁定了刘神家的位置，并且下午停电以来非常忙，承诺派第一个有空的警察去找刘神。

“去晚了该冻死了！”李倜显然对这种回答不够满意。但是打完电话还是吁了一口气，毕竟警察知道了。他还是想亲自去刘神家看一眼。准备好全身的感官，又下了好几回决心，打开门，冲进黑色的冷里。

刘神也正在懊恼，如果早知道电池这么废物，就不该一门心思只给李倜一个人打，而该打911报警。可是所有人都相信朋友胜过于相信警察，尽管历史上有多得数不清的被朋友出卖的故事。刘神现在有点儿意识到自己正经历一个不小的麻烦。晚上七点半了，这家的主人如果是上班族，早就该回来了。可是刘神没有听见一点儿动静，哪怕是周围的邻居，都鸦雀无声，仿佛这条街不是一条真街道，而是被神仙瞎编出来的。他扯开嗓子喊了两声“Help!”，周围这么静，他以为叫喊能传得很远，却不料声音和他一样，也快要冻僵在坑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