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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辛真难想象,在他走向这群男孩子的时候,他们讨论红白的话题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了。但有一点应加以肯定的就是,木辛的到来把他们的胡说八道推向一个高潮。木辛对此早就有所预料。于是他也顺水推舟,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姿态,大谈红白如何清纯如何漂亮,他是如何如何“想念”她,直说得一帮人哈哈大笑。当然,他也自我解嘲地笑得前仰后合。看来,木辛在某些场合下还真放得开,不过,这是一种走极端的表现。木辛认为,中国人爱走极端的特点在自己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木辛是这样一种人,有时候——大多数时间,他表现得孤独、沉闷,绷着一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而有时候,他则有可能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活跃、激动。在前一种情况下,他则好象有说不完的话,有讲不完的大道理大原则。
走极端的人常常就是这样的。
木辛居然大多数情况下保持沉默,但他沉默的时候是处于自省的状态。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世界是翻江倒海的。能量在内心世界积蓄、压抑着,愈积愈多,愈积愈甚。
在内省的状态下,木辛会无声无息地策划很多严密的行动方案,包括学习计划,用钱计划,休息计划。几年以前,木辛的一位初中语文老师对学生说,虽然木辛有时候沉默寡言,表情却是丰富的,而且动作也变化多端,或者拍脑袋,或者跺脚,或者拍手,或者敲打桌子。实际上,木辛这个时候便在想问题,进入一种意念的境界了。
其实,木辛在这种沉默的时候也很怀旧。他会想念自己早逝的父母亲。这种情绪笼罩他的周围,弥漫他的周身,侵入他每个细胞,占据他的每根神经的时候,他感到世界好象要崩溃,他的身体似乎要与精神脱离,他的名字象碎布一样挂在他的头颅骨上,他的血肉象在空中飞舞。木辛决不会阻止这种情绪的蔓延,只要这种情绪象火苗一样燃烧起来。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孩,敏感而神经质的男孩。不过,不能因此而怪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鲁迅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木辛常常正是以此作为不收敛自己的盾牌的。
判断木辛是否进入情绪化的怀旧境界,可以看他的眼神。眼神中略带忧伤与愁怨,显然表明他彻彻底底地进入了恋母情结或恋父情结或自恋的境界。想到父亲,木辛会伤感地想到父亲的一手漂亮的书法,以及如何逼自己答应把头发理成一个光和尚,还有最后去世时的悲惨情景。想到母亲的时候,木辛会禁不住想起一个雷雨交加的下午,母亲回来给他治感冒和发烧,想起母亲病魔缠身,形同枯槁,喝丝瓜汤的可怜情景,想起母亲在床上永远睡着后高举起的右手,想到自己的一幕幕经历的时候,木辛会觉得自己真可怜,同时对自己的坚强感到欣慰,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异常伟大的人,一个能吃辣椒的不平凡的人,他会终生为自己从小就立下的誓言而苦苦奋斗。路漫漫其修远兮,木辛将上下求索......
苦雨,总会滴进每个人的人生里。这不知是哪一位诗人的一句名诗。木辛会在沉默的时候,心里诵读这句诗,一遍,两遍......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鲁迅的话象鞭子一样抽打他的灵魂......
木辛发现与这群人不能闲谈得太久,于是扭头走到一边,躺在草坪上,开始翻看英语书。早上,木辛没有读完英语,晚上补“天天见”这一课。其实,学习英语的关键还在于天天见,W老师在多年以前教给木辛的这一方法,木辛终生难忘。
他面向那片桑林,面向夕阳西沉的天边,默读、默记那些单词、词组。读完、记完单词和词组,他开始朗诵课文。他读得很投入,很有激情,发音准确,语句顺畅而连贯,语调也把握得不错,简直是一口纯粹而流利的英国英语,学校老师都是按英式英语来教学的,所以比较起美式英语来说,木辛的发音不带r
(儿)化音,语调抑扬顿挫。
木辛自我感觉良好。他觉得这是一种高雅的享受。平常在教室里晨读英语时,他的声音几乎压过了周围许多人的声音。有一天早上,那些同学干脆停下来听他一个人读,他感到只有自已一个人的声音时,马上降低声调或者也干脆停下来默读。其实,别人听他这样流利地朗诵,是带着一种敬佩心理甚至是略带自卑心理。尽管木辛的心里明白这一点,但就是在这种心理优势下,他的脸变红了,他感到脸部发热,有股热流向脑部,又经耳际向脊椎流向脚尖和手指头。木辛又意识到自己在大众场合下发怵了,他觉得自己脸红,好比小男孩做错了什么事似地。他下意识地斜视旁边的同学是否在看他。不看则已,一看则慌得六神无主。原来有个女同学竞大胆地盯着他看,眼神有点象责怪,又有点象挑逗,当然主要是羡慕。木辛马上紧张地低头,抽回眼光,两手在桌子上抹来抹去,显得有些惊恐,手足无措,脸色更红了。木辛感到脑袋上的头发在向上伸直,心脏的跳动急促,血液流动的时候冲击着血管。他发现自己这一刻有一种严重的负疚、惭愧、犯罪的感觉。他已经没有心思看书了,眼睛虽然盯着书上的单词,看了半天却没有意识到是在干什么。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几秒钟左右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发傻,呆看着书本,于是眉毛一扬,定睛地盯着书本,这才看清书上的单词和字母。
幸好,这个女孩子并不是木辛极感兴趣的红白,也幸好,木辛是一个有自控力的男子汉。
别人早就开始朗读课文了,木辛压低着嗓门朗读上一周学的课文。木辛有这样一个习惯,就是先读最近学的一课,最后留下一部分时间复习前面的课文,不仅读英语是这样,读语文也是这样。
木辛的内心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还在受刚才的情绪影响。他觉得那个女孩子有点令人生厌,为什么要看他,为什么要影响他的情绪。其实,木辛也太奇怪了,人家看他是人家的自由,他没有理由责怪人家,忌恨人家,只不过怪只能怪他自己,他太敏感多疑,太想不开和放不开了。
当木辛正在心里责怪那位女同学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于是又开始找自己的毛病,认为这是他的心理作用使然,于是在心里暗骂自己真没用,连一个女孩子的眼光都害怕,而且受影响的时间这么长,受影响的程度这么深。女孩子又不能吃他!
有时候,木辛就是疑心。也许,这是长期孤独的生活经历造成的吧。
木辛是一个爱自我分析的人,中午睡不着觉的时候,他除了想方设法要入睡外,也在想很多问题,想过去的经历,想现在如何学习,想将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最爱怀旧。
一天中午,别人的鼾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晕晕乎乎地从小的时候开始,回忆他苦难的历程,总结他的经验和教训,成绩是什么,缺点是什么。他觉得,他读小学的时候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去;读初中的时候,那个长辫子女同学对他产生影响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几个小时,这点时间虽然浪费了,但在星期天加班加点就可以挽救回来;而读高中的时候,红白对木辛的影响加起来可能有一百个小时,时间分散开来,可能每周都要受影响。多年以后,木辛都会发现自己难以忘怀。他知道,这不叫恋爱,也许叫单相思,也许是一种原始感觉吧。因为,不仅他一个人对红白有这种感觉。所以,严格地说,这只是高中生中两性同学间常有的那种感觉。只不过对于木辛来说,这种感觉似乎有点离奇古怪,与众不同。
他对自己高中之前的表现甚为满意,而觉得读高中以后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虽然学习依然刻苦,但思想开小差,受红白的影响不小;在社交、工作能力、领导才能上,汤姆的表现非他所能比,所以,木辛自觉有愧。
这样看来,不眠的一个中午,虽然睡觉未果,但内心世界的思想成果却很丰硕。所以,后来的许多中午,木辛会想许多问题的,这样可以减轻一心想睡却睡不着带来的痛苦。
还有一个中午,木辛随手翻看一本扔在床头的英语语法书,是吕淑湘编写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这是第二次英语竞赛获第一名的奖品。
木辛开始回想这次竞赛前的准备情况。
当初,那个脚有点跛的Z老师戴着一副眼镜,个头不高,写得一手好字,他讲课的水平也很不错,这些优点,木辛是很欣赏的。不过有一点,木辛觉得Z老师很怪,他居然爱跟学生闹别扭。星期一的早上刚宣布要进行年级英语竞赛,名单还没确定。木辛心想这次一定有他,因为他是班里英语成绩最好的,是Z老师的得意门生。木辛等Z老师一跛一跛地走过来时,乘机挑了一个语法结构很难的句子请教Z老师,木辛也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大讲特谈自己的观点,与Z老师各执已见,这下可把Z老师气火了,他有点气愤地大声嚷道:“你钻牛角尖,不谈了!”木辛发觉全班一下子静下来,目光全射向这边。Z老师大摇大摆、一跛一拐地走出教室。木辛很难受,脸色红红的,心脏加快了跳动,血液流速很快,血管在扩张......同桌的大胡子同学在他耳朵边说,Z老师真不象话,那么五十多岁的人还跟十几岁的学生生气。
一连几天,上课的时候Z老师都不提木辛的问,木辛发现Z老师也有点内疚的感觉,他讲课时眼睛也很少朝木辛望,偶尔瞟一眼马上就移开视线,总给人感觉是难为情。
离竞赛只有三天了,下个星期二木辛就要上战场了。星期六的早上,Z老师没有口头宣布,参赛人员名单,可能是难为情的缘故吧。他用粉笔在黑板边缘使劲地磨,低着头,好象在思考什么,磨了足足一分钟,抬起头,手举过头顶,在黑板上写下名单木辛的名字,......。可能是爱惜将才的缘故,他把木辛的名字排在第一个。然后,他走出教室,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上午英语课结束后,木辛主动走向Z老师,向他提了一个问题,Z老师认真地、耐心地作了解释,木辛又边点头边说Z老师说得不错,态度显得十分诚恳的样子。木辛真是一个聪明的、懂心计的家伙,没有套用一般人承认错误的笨办法,而是巧妙地用一道题冰释了二者之间的冷冻关系。
最值得回忆的倒不是这些,而是接下来的这一个星期天。
星期天,本是一个艳阳高照,清风送爽的天气,木辛吃过早饭后就准备一直呆在宿舍里。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很静。窗外,其他学生三五成群地沿着水泥石子马路走出校门,他们准备去上街或去郊游。木辛可没有这个心思,他昨天晚上就一下了决心,星期天要把长约500页的一本英语书看完。这本书很全面,讲了语音,语调,讲了分类词汇,讲了分类语法,讲了文章,还举了许多例子,另外还附有许多习题,木辛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硬是在下午五点差十分的时候大功告成,翻完了最后一页。结果,他如释重负,一边伸伸懒腰,一边大叫一声,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感到很惬意,心里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其实,如果没有读完这本书,他可没有这样心安理得,心满意足的。竞赛考验平时的功力,一个星期天的急救并不能有什么改观的,只不过木辛还可能是想通过读这书找到信念,找到感觉,成绩好的学生往往爱这样做,说不定汤姆也度过了一个紧张而充实的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