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木辛的班主任是一个正派人。他说话不多,但每说一句话都是说到实处,端的是字字珠玑。这天做完操,他要求大家多站一会儿,他简要地向大家交待了几件要做的事情,然后指出,有很多人做操是敷衍塞责,不如不做,他很肯定地强调说,木辛不愧是一个认真学习的学生,做操也相当认真,每个动作都相当有力。这话说得令木辛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感到难受,因为他害怕又象上次一样被几个女孩子说自己是假积极。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但因为从来就不曾和女同学打过交道,也不敢正视她们,所以就只能让她们去说,不过,心里总是感到难受和憋气的。自从那一次开始,木辛感到自己不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既不敢跟女孩子打交道,也不敢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不让她们诋毁。班里那个打着长辫子的最漂亮的女同学在其他人议论木辛时,偶尔也指责他们,说她们太欺负老实人。但她们会反过来指责她,说木辛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关她什么事?幸好,这个长辫子姑娘与木辛一样同是班干部,成绩一流,她红着脸说她们不象话,直说得她们再不敢乱说瞎编。

    这个时代的大人很保守,小孩也同样保守，见风就是雨，连小孩都成了性压抑症的受害人群。木辛决不会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还是在乡下读一年级的时候,就有人给他指定了一个“对象”,那个小姑娘还满漂亮的,他们两个人见了面还真不好意思。木辛十分仇恨这个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因为多年以后,他在大学里研究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时才知道自己背着这个十字架受了多年的罪。唉!这个时代的人竟是这样,连小孩都不例外!

    木辛的确很不善于和女孩子打交道，见了女孩子,他会红着脸,逃命似地跑掉,或者背过脸去,坚决不和一个女孩子多呆一分钟,不多看她一眼。其实,也有例外的人,就是对那个最漂亮的打长辫子的女孩,木辛或多或少地有些好感,有时候也会多看几眼,不过想跟她说话心里又胆怯。多么腼腆、胆小的男孩子,活象一个懦夫,这个女孩子又不会吃掉他。只是班主任分配任务时,他们之间才有一些言语有限的交谈。

    孤独的木辛拥有:

    寂静的木屋

    热闹的学校

    并不繁华的小镇

    远山、近水

    这便是存在的空间,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生存,这也是木辛的风景。世界很大,外面的风景更美。由贯穿小镇的那条石子公路走出去,越往前走,会发觉路越来越宽,沿途的风景越来越美。这条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时候,沉思默想的木辛会出神地想一些很遥远、很不现实的问题。

    在孤独的日子里,木辛养成了思考的习惯,更确切地说,是想入非非的习惯。

    每逢节日的时候,木辛会倔强地与孤独做坚决的斗争。

    初中二年级的中秋节,木辛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恋母情结。

    中午的小镇上,人们从装扮过的百货门市部进进出出,父母们牵引着小孩,眼角眉捎都是欢乐。木辛用二哥寄来的十元钱买了四个月饼放进书包,然后来到肉店买了半斤猪肉,还从市场上买了一块冬瓜,只可惜这个季节没有丝瓜买,因为木辛对丝瓜特别敏感。

    木辛飞奔回家,他不愿意看见别人买鸡买鸭,也不愿意看见别的小孩在节日里有多么快活。既不是嫉妒,也不是自卑,只能用痛苦和孤独来概括他此时复杂的内心世界。

    木辛一声不响、有条不紊地切肉,切成小小的一块一块。接着，他先把几片肥肉倒进烧红的铁锅里,炸出油,然后将所有的肉倒进去,再放进辣椒和盐，一会儿就冒出浓浓的辣味,呛得木辛连打三个喷嚏。他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做菜经常会这样,这都是辣椒素产生的效应。

    饭菜都准备好之后,木辛很虔诚地盛好两碗饭,取来两双筷子,把筷子架在饭碗和肉碗之间,他轻轻地呼唤父亲和母亲,请他们吃他做的菜,这就算是木辛对父母的祭念。平时,迷信的邻居告诉他,如果这个时候从门角落里窥视,会发现真有人在那儿吃饭,不过只是很小很小的人。木辛下意识地向门角落里扫视过去,当然没有。不过,他希望有,他强烈地希望父母亲能与他同在,尤其是他希望母亲尝尝他做的菜,味道好不好,咸不咸。

    会计和他的妻子没有出现,饭菜在那儿摆凉了,木辛才开始吃。

    晚上的月亮,同样只有木辛一个人赏。

    人死如灯灭,木辛面对父母留下来的两张照片,思绪万千,泪如泉涌,但没有出声,只是抽泣。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应该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了,要不然被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月明星稀,晚风徐徐吹来。纸糊的窗子发出没有节奏的轻响。几缕月光从几个破纸洞钻进来,撒在有点潮湿的地上。

    中秋过后的一天,木辛收到三哥从大学寄来的一封信,信中当然少不了鼓励的言辞。从信上的字迹来看,三哥的书法又更上一层楼了。这封信无疑又如一个火把,在木辛前进的路上增添了新光芒。木辛把这封信看了很多很多遍,上课的时候以三哥的书法为标准练书法。

    从三哥的信来看,可以发现三哥也是一个理论家,他回了长篇大论来告诫木辛应该学好数学和英语。他还告诫弟弟决不能养成不良习气,否则是对不起很多帮助和支持他的人们的。

    初二下学期,木辛由于表现出色,被光荣地评为县级三好学生,将要出席全县的先进表彰大会,他还要发言。发言稿是Q校长派一位语文老师专门采写的,足有四千字。Q校长把木辛叫到自己办公室,向木辛索取第一手素材。Q校长还从小学C校长那儿了解到不少关于木辛先进事迹的情况。另外,Q校长还派木辛的班主任去街道居委会了解情况。学校为了准备这篇发言稿花费了很多精力,所有的资料和情况都汇总给那位语文老师。那位语文老师写了一周,总算写出一篇情文并茂的叙事散文式的发言稿。

    在表彰大会上,木辛站在台上,面对所有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象朗读课文一样念完全文。这时,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真的被这个学生的事迹感染了,掌声久久才停歇。

    木辛感到自己无比自豪。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简单。木辛感谢老师,感谢兄长,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人。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在日记里对这次表彰会做了一次总结,最后告诫自己要戒骄戒燥。在同学们面前,他谈起表彰会时显得有些轻描淡写,说实在的,他怕人家说自己因为有了一点小成绩和小荣誉就沾沾自喜。要照顾大家的情绪,众怒难犯,木辛很明白这个道理。

    木辛在学习上是执牛耳的人。在这个学期的三项竞赛中,他得到了所有的第一名。不过物理成绩太不理想了,只有五十多分,这是因为题目太难太偏。这样,木辛的名声更响了。

    木辛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在他走路的时候,就会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不过,木辛可不敢与女同学打交道,尽管他有很大的优势。有时候,倒是那个长辫子的女同学以商量班级工作的名义主动与他接近，木辛知道她的用意,虽然觉得她很漂亮很聪明,但说不了几句他会托辞走得远远的,长辫子姑娘会发现木辛脸都已经红到耳根了,她觉得木辛有点假正经。

    木辛不愿意接近女孩,除了一些历史原因外,主要是因为他在不久以前读了一本《封神演义》,他从内容提要上就知道纣王是因为女色而失去江山的,这更加强化了他的一个论点——女人可能毁掉男人。

    多年以后,木辛在在大学二年级研究精神分析学时才发现自己患有一种恐怖症,这种恐怖症表现为,与女性交往的困难,脸红、口讷。实际上,这都是长期以来心理受自我压抑造成的,说穿了,木辛心里一定有鬼。不过,这样说可就让他委屈了。

    只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木辛认为与女孩子来往肯定会影响学习。这是坚信不疑的铁则。

    高中以前,他真的做得很不错,从来没有与女同学单独来往过,决不会象有些男女同学之间递纸条说情话,他会认为男同学是在耍流氓,女同学不要脸。

    木辛,以优异成绩结束了初中学业,为在这个小镇上的学习、生活几乎划下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从此,他走进那所县城的省重点中学。当然,一同考上这所中学高中的还有汤姆和元华,那个长辫子女同学因为成绩不行而只能上非重点学校,从此以后木辛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象她这样给木辛有一点印象的女同学可能都不会有机会再与木辛相见了,更何况其他女同学。木辛很快就会忘记她们的姓名和模样,因为印象本来就不深。精确地说,木辛在此期间认真与任何一个女同学交流的时间加起来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连那个长辫子女同学也不例外。严格说来,木辛从小学开始就成了一个禁欲受害者,他有一种强烈的心理压抑感。

    多年以后,木辛提起自己大学二年级之前的性格,就非常同情自己,见了女孩子就脸红,不敢与她们交谈,简直胆小如鼠,女孩子又不是猫!

多年以后,他总结出,在多年的孤独生活过程中,他虽然取得了学习上优秀的成绩,但孤独的生活造成了他孤独甚至孤僻的性情,长期生活条件的拮据也造成他的“小气”。尽管他有一种孤军奋战的奋斗精神,但他也养成了有些不合群和缺乏合作意识的特点。学生时代与他接触过的人会体会到他的这种个性特征的,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有湖南人的优点,热情、执着,而且也善于改正错误。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虽然汤姆身上也很强烈地散发出湖南人的热情和执着,但与他接触过的人却很难从他身上读出类似于木辛的孤僻和不可合作性。从木辛身上还可以发现一个缺点,他会因某个人的缺点而否定他的全部。人都是有缺点的,一定要会容忍别人,否则,是难以交到很好的朋友的。实际上,象汤姆这样的人,能够和三教九流的人成为朋友,具有一种不简单的交际技巧和交际艺术。木辛应该多向汤姆请教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