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密支那,无处跪拜的祭奠
孙春龙(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理事长、瞭望东方周刊原总编助理)
前往缅甸的时候,收到吴缘先生的私信,希望能代他向他的伯父吴其璋先生上三柱香。吴其璋是中国驻印军独立步兵一团重迫击炮连连长,1944年阵亡于密支那。密支那是缅北重镇,1942年5月上旬被日军占领。两年后,中国驻印军展开反攻,激战百余天,密支那光复,中国部队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伤亡逾6000人。
这次去缅甸,是带团我所供职的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组织的“重返缅甸战场”活动,这也是战争结束近70年来,由民间组织的第一次大规模的祭奠活动。参与的队员来自全国各地,均是自发且自费。
时值清明,大家心里都充满了期待,虽然这已是迟到半个多世纪的祭奠。
“对生命的尊重”
先是从昆明坐飞机到仰光,参观了雄伟壮观的英军墓地,这座墓地由英联邦战争墓地委员会管理。这个墓地有6347座墓穴,大多阵亡于1944年春天,盟军反攻缅甸的时候。英国前首相安东尼·艾登的儿子西门·艾登就是在缅甸战场上牺牲的一名空军,也安葬在这个墓地。墓地的管理者奥斯卡带我们来到他的墓碑前,让人惊讶的是,从墓碑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位首相的儿子。
斯卡解释说,“在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是为了他的国家和人民在战斗,他们的牺牲都是平等的。”
令人感慨的是,在这里还有很多无名英雄的墓碑,在本应刻着姓名的地方,写着一句:KNOWN UNTO
GOD(他的一切上帝知道)。
更令大家感到震撼的是,一个墓地竟然会建得如此美丽,绿油油的草坪上,缀满了黑色的方块墓碑,整齐排列,犹如他们走上战场时的队列,似乎,他们从未死去。
墓地管理者奥斯卡在今年8月就要退休了,他已经在这个墓地工作了将近30年,当初吸引他来到这个墓地工作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对生命的尊重”。
太平洋战争暴发后,日军入侵缅甸,国际援华物资的通道被切断,中国西南大后方受到极大威胁,中英签署共同防御协定,中国远征军开始入缅与英军配合作战,这也是自甲午战争之后中国军人首次出征异域。
从仰光坐车北上曼德勒,有两条路,一条是缅甸唯一的高速路,只有约6个小时的车程,另一条,是当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时撤退的路线,需要10个多小时。大家异口同声地选择了第二条路。
参加“重返缅甸战场”活动的队员中,有很多历史爱好者,沿途的地名,同古,叶达西,斯瓦,标贝,密铁拉,也早已熟稔在心,以往,只能从历史资料中看到这些地名,而这次亲历,也解开了许多人埋在心里很久的疑惑: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为什么会一败涂地?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轻装前进仓促应战的中国士兵,如何能抵挡得了日军的机械化部队!
同样,两年之后由英军主导的缅甸南部的反攻,在坦克和飞机的狂轰滥炸之下,无处藏身的日军亦仓皇逃窜,伤亡惨重。沿途,我们发现了很多日本人修建的纪念碑。
更多的纪念设施是在实皆省的自敢山上。实皆省毗临缅甸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自敢山则是缅甸的佛教圣地,沿山修建了无数的佛塔和寺庙。在山的顶部,日本人修建的纪念碑密密麻麻,其中在一座佛塔的底座上,刻满了阵亡的日军官兵的名字;在一座碑的碑文里,还有763头军马战死的描述。
还有一块碑,上面写着“台湾同胞战殁英灵纪念碑”。二战时,时被日本殖民的台湾,有许多人从军。看着这块碑,我们内心五味杂陈。台湾,谁的同胞?
很多队友开始着急地询问:中国远征军的墓地在哪里?
走吧,去密支那。
被遗忘的承诺
我们乘坐的螺旋桨飞机降落在密支那机场,密支那机场曾经是中美联军和日军争夺异常激烈的地方。美国第236工兵营号兵Raymond
Kappila曾参与了那场战斗,2005年,Raymond
Kappila重返密支那,但他未被允许进入当年作战的密支那机场。无奈之下,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旧军号,站在铁丝网外最后一次吹响熄灯号。他所在的连队,当年有36个兄弟战死在这里。
整个密支那战役历时三个多月,歼灭日军3000余人,被日军称为玉碎之战,也是中国驻印军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战斗。战斗结束后,部队为阵亡的将士修建了墓地,且留下伤兵照看墓地,并承诺,等有一天战争胜利了,再来接他们回家。
谁能想到,卫国战争胜利了,但内战接踵而至,那些许下承诺的长官自身难保,谁还记得那些流落缅北丛林中的英魂。
我曾访问过很多参加密支那战役的老兵。旅居缅甸的老兵王子安曾是一名军医,在反攻密支那的战斗中,他和5名医疗兵到前方的救伤所准备工作时,突然遭到了日军飞机的轰炸,王子安被炸翻的泥土掩埋,等他从土里爬出来,发现5位医疗兵已经全部牺牲。
四川省金堂县的新30师老兵杨耀胜,提到密支那一役,激动万分,“飞机在密支那机场一降落,我们就抱着枪开始打。”他所回忆的细节和历史资料中的记述高度吻合。在回忆那场战斗的过程中,杨耀胜时不时会突然嚎啕大哭,他不停地会想到在战场上阵亡的营长和更多的战友。密支那一役,也给杨耀胜的屁股上留下一颗弹头,直到2008年,伤口又开始发炎,杨耀胜就自己用钳子和一把小刀把弹头挖出来,褐色的疤痕在干瘪的屁股上格外明显。
访问杨耀胜是在2010年,那时他住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石棉瓦房里,衣不蔽体。
无处安息的亡灵
这里曾是中国驻印军14师墓地,现已成为居民区,志愿者只能在路边进行祭奠。
数百枝菊花、家乡的美酒以及香烛早已准备妥当,祭奠确定在抵达密支那的翌日清晨。当地华侨带着我们来到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说,到了。
到了吗?这里就是。墓碑呢?早没有了。坟头呢?也没有了。遗骨呢?没有了。
站在荒草丛生的空地前,队员们不可思议地问着华侨,然后,变得惊愕,抑或失望。这块空地位于密支那第二小学院内,被竹片围档起来,看样子,曾是附近居民的菜地。
根据历史资料,包括整个学校的校址以及附近的住房所在地,都曾是中国驻印军50师阵亡将士墓地。
“上个世纪60年代就被毁掉了。”老华侨艾元昌说,那时,败退缅甸的国民党部队打败了缅甸正规军,一气之下,当局捣毁了这些墓地,“推土机把墓地夷为平地,尸骨到处都是。”同样在密支那的14师墓地、30师墓地也遭此厄运。
密支那第二小学校长海开努告诉我们,她是1990年到这个学校,盖一个小房子时,发现了很多的尸骨,后来学校的学生就经常因各种意外受伤,北面的高埂上,经常会有汽车翻下来,她认为是惊动了亡灵,就请和尚来念经,之后就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了。
对于这种灵异事件,信奉佛教的海开努认为是“你们中国军人的亡灵没有得到安息”。
14师阵亡将士墓地的原址,已经是密支那恩仁区的居民区,这里的住户多比由告诉我们,即使是现在,周围的住户修建房子里还能挖出尸骨,“有些尸骨,手里还握着刺刀,尸骨一碰就碎了。”多比由同样认为“中国军人的亡灵没有得到安息”,因为每到下雨的时候,就能听到打仗的声音。
那是一场发生在雨季的战争。
密支那第二小学的空地上摆放着很多的石头,询问得知,这所学校即将进行又一次大规模的扩建。我们立即和校长海开努协商,如果挖出尸骨,一定帮我们收集起来,不要丢弃。
但是,他们魂归何处呢?他们曾经为之出征的那个国,是否为他们准备好了安息的地方?
对历史的无知
在缅甸南坎找到的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遗骨,他们何处安息?
旅居缅甸的老兵杨剑达,遗愿是有一天牺牲在缅甸的战友能回家。
在密支那小学的空地前,我们摆满菊花,点燃火纸,并代吴缘向他的伯父吴其璋先生敬上三柱香。
那一刻,我一直在犹豫,我是否应该跪下来,用最虔诚的姿势向这些埋骨异域的先烈磕上三个头。最终,我却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旁观的缅甸人,是否理解来自他国的一个年轻人,在一片荒芜中的叩首;他们是否能理解,这场迟到了70年的祭奠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纠葛和纷争;他们是否能知道,政党的轮回对历史的割裂和涂改。
那些异族人,当他们知道我们在一片荒芜中的祭奠,是祭奠那些为国牺牲的英雄时,他们会不会耻笑那个国,他们会不会重新审视那些牺牲者的价值。
旅居密支那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杨子臣、杨剑达等曾联名向当地政府提出申请,重修中国远征军墓地。遗憾的是,他们至死,都没得到任何的答复。
杨剑达于2011年回家探亲时,曾接受过中央电视台的采访,一曲《松花江上》,让无数人落泪。后来有人问我,杨剑达的家不在东北,他为什么喜欢唱《松花江上》这首歌呢?这句问话缘于对历史的无知,而这种无知,几乎覆盖了中国年轻的一代。
2011年10月,杨剑达去世。在去世的几天前,他曾托付女儿玲玲打电话给我,说当年在缅甸,他的战友牺牲了好几万名,他们的遗骸也要回家,他们也需要有一个纪念碑。我让玲玲把电话放在杨剑达先生的耳朵旁边,大声告诉他,请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他的遗愿。没想到,已处于昏迷状态的杨剑达竟然弱弱地说了一声“好”。
遗憾的是,杨剑达先生去世已经一年多了,这位老兵最后的遗愿,依然没有半点着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们还不能去在荒野之中找回那些英雄的遗骨,如果我们还不能把那些为国牺牲的士兵的名字重新刻在纪念碑上,这些碎片,在历史的长河中,必将被定格为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耻辱。
破碎的国家记忆
纪念碑将在这个路口修建,华侨已经开始基础工作。
在密支那,这个被日军称为“玉碎之战”的地方,同样有很多日本人修建的纪念碑。旅居在此的老兵杨子臣生前
曾无数地感叹:二战时,中国胜利了,但在战后,日本是胜利者。
我们是否应该向我们曾经的敌人学习。
在战争结束70年后的今天,前往密支那的外国人,最多的还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不同的是,日本人是去祭奠阵亡的士兵,中国人是去做生意。
去年年底,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前往缅甸,专程前往日本人墓地祭奠。几乎在同时,美国正式启动寻找在缅甸阵亡的二战士兵遗骸的行动。
“重返缅甸战场”活动的参与者中,有一位来自广州的高二学生谢宜珊,她的太外公当年入缅作战,再也没有回来,出征时,她的奶奶只有两岁,奶奶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谢宜珊前往缅甸,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自己的太外公。
活动结束时,她的太外公还是没有半点音讯。但毕竟,这位90后已经开始行动,开始寻找这段被遗忘的历史。重拾这些零散而又破碎的国家记忆,其实是在重新打造这个国家的国家精神。如果那些舍家为国的老兵都被我们所遗忘,那么这个国家,还有什么资格值得更多的人去爱!
另一个值得我们去关注的事情,是当地华侨已计划在密支那修建一座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纪念碑,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作为国内专注于服务抗战老兵的慈善机构,也将全力支持该项目,对于国人来说,更应该一起参与。
活在曼德勒的老兵张富鳞曾跟随部队败走野人山,想起那些死在原始森林中的早已化作泥土的数万名兄弟,他常常老泪纵横,“我们不害怕死亡,害怕的是遗忘。”
这,也已是这位老兵的遗言!
有意支持缅甸密支那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纪念碑建设的热心人士,
可以致电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18274970815
温星注:转自孙春龙博客,小标题是我加的http://blog.ifeng.com/article/287178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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