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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男孩

(2017-01-17 15:48:14)
分类: 儿童文学

贴一个我自己非常喜欢的小说。曾经改过几稿,但现在再看,个人最喜欢的还是第一稿。


哭泣的男孩

/毛小懋

姜荔子从小就知道,妈妈是柳河镇上有名的哭婆。

哭婆就是哭灵人。每当镇上有人去世,亲友们就会凑足钱来请哭灵人,让她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跪在灵柩前,领着人们号啕大哭。没办法,现在的人一个比一个会笑,但会哭的越来越少了。

事实上,姜荔子的妈妈并不是柳河镇上最会哭的。她的嗓门并不算大,身材也十分矮小,弯下腰去痛哭的时候,后面的人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她。但她有表演天赋,每次哭起来表情和动作都极其夸张,总能吸引无数的看客。再加上她的哭灵词异常出彩,所以在十里八乡,她的名声向来是最响的。

名声响,自然经常有人上门。

“六婶子,”来人径直穿过院子,来到堂屋门前,朝里面探头探脑,“我舅家的两岁娃娃夭折了,不知你会不会哭?”

“不用问,天底下只要是人,就没有我不会哭的。”姜荔子的妈妈坐在桌前喝粥,头也不抬地问,“你能出多少钱?”

“钱不是问题,关键看你能哭成什么样。俺舅舅的意思,是想先验验货,看看成色……”

“想试试我的戏是吧?不用兜弯子。”她放下碗,连嘴也不擦,伸手一捏自己的鼻梁,眼泪立刻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来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扑倒在饭桌上,一边嚎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唱道:“宝贝呀,乖孙哎……怀了你,像我心里开出花瓣开,生了你,像那天上落下星星来,养了你,像从土里掘出金块来,我屋檐再低头敢抬,门槛高出三尺来……谁知你心肝肉肉往黄泉路上去,我是哭得沟里无水涨起来,田里无水踏起来,井里无水升起来,月亮里点灯空好看,雪上加霜又碰上风雨来……”

来人听得目瞪口呆。她一曲哭完,抹掉眼泪,端起碗继续喝粥:“还满意吧?”来人自然连连点头:“满意满意,六婶子,都说你的戏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舅舅家在鹅掌镇,明天晚上七点前,你一定要赶到……

妈妈嚎哭的时候,姜荔子就坐在饭桌的另一端,默默地吃着饭,像一只无精打采的木偶。墙角的床上,躺着姜荔子身患重病的爸爸。他终日低声呻吟着,听上去如同一头垂死的野兽。

姜荔子的家在柳河镇最偏僻的一角,门前是一片田野,长满青青的麦苗。田野的尽头有一座灰突突的山丘,翻过山丘就是鹅掌镇。几乎每隔几天,妈妈都会带姜荔子去鹅掌镇一趟,有时候是去哭丧,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去探望住在鹅掌镇的姥姥。

第二天傍晚,妈妈和姜荔子沿着门前的田埂,朝鹅掌镇慢慢走去。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姜荔子仰头望着两条高高架起的水渠。春天快到了,渠里流淌着灌溉麦田的水,顺着半月形的断口倾泻下来,看上去像两道小小的瀑布。

妈妈从怀里摸出两只冻柿子,走到断口底下,借着渠水冲洗起来。洗完了,她在衣襟上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一只放到姜荔子的手上,另一只塞进他的衣兜里。

“自己把柿子皮剥掉。”妈妈说完,在路边坐下来歇息。

“妈,你不要老是偷死人吃的东西给我吃。”姜荔子一边剥皮一边说。

“你胡说什么?”妈妈大声斥道,“死人是不吃东西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给活人吃的!你老娘我是哭灵人,哭灵人随手拿点供品,能叫偷吗?”

“反正我不喜欢吃供品。”姜荔子捏着柿子,轻轻咬下一口,望着那两条水渠的断口,忽然说,“妈,你看它们像什么?”

还能像什么?两条臭水沟罢了。妈妈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口中喃喃不休。作为一个不识字的哭婆,她每天都要反复背诵那些哭灵词,以防止表演的时候忘词。

“妈,你不觉得它们像你吗?像你的两只眼睛,总是哭。”

“什么乱七八糟的?”妈妈皱皱眉头,“再整天胡说,小心我把你揍哭!”

事实上,妈妈经常揍姜荔子,但他从来不哭。在妈妈的记忆中,姜荔子只哭过一次,就是他刚出生的时候。当然,并不是姜荔子想哭,而是接生婆以为他不正常,就使劲掐他的屁股,终于掐得他大哭起来。

妈妈以哭为生,每天泪流成河,姜荔子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每当邻居们说起来,妈妈总会苦笑一声:“现世报,来得快,那臭小子的眼泪一定是被我给哭干了……”

赶在天黑前,妈妈拉着姜荔子来到鹅掌镇。她穿上麻衣,戴上孝帽,在凄惨的哀乐声中带着孝子贤孙们放声大哭。像往常一样,姜荔子缩在灵堂的一角,眯着眼睛发起呆来。

“嘻嘻,真好笑!”一个男孩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住了。

“什么好笑?”姜荔子回头一看,男孩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一边舔一边咧着嘴大笑。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城里的孩子,应该是随着父母回来奔丧的。

“你不觉得他们可笑吗?一个个穿得像小丑一样,尤其是站在前边的女的,哭得鼻涕都流下来了,啧啧啧,她是哪里来的疯子?”

姜荔子转头看去,妈妈趴在地上,已经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他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羞愧,很快,羞愧变成愤怒,他冷冷地盯着男孩说:“你们城里人可真会笑!”

男孩非常得意:“那当然,你们乡下人可真会哭……”

话音未落,男孩手中的棒棒糖就被打飞了。姜荔子不等他反应过来,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转身朝灵堂外跑去。顿时,男孩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不过他的叫声立刻就被满堂的嚎哭声给淹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生意渐渐变差了。方圆十几里的村镇上,隔不几天就会有老人去世,但她经常十天半个月都揽不到一个活。经过几番打探,终于弄清楚原因了。

乡下人办丧事,不但图热闹,还讲究子孙满堂。如果哭灵人只是领着大人哭,没有孩子的哭声,实在不太像样,但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娇生惯养,会哭的根本挑不出几个。一些脑子活络的哭灵人便想出办法来,每次出去哭,都会带上自己的孩子陪哭,美其名曰“哭灵套餐”,自然大受欢迎。

“现在是市场经济的时代。”一天晚上,妈妈坐在饭桌前,对正在写作业的姜荔子说,“市场经济的核心,你知道是啥吗?是竞争。要想在竞争中打败对手,你知道有啥秘诀吗?第一条秘诀,人无我有。你知道我现在是啥情况吗?人有我无。就算我的技艺再精湛,也不可能是那群拖家带口的家伙的对手……荔子,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姜荔子不说话,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着,沙沙作响。

妈妈捏住他的铅笔,提高音量:“别装聋,你肯定听到了。”

姜荔子低着头,小声说:“我不哭。”

“你不哭,别说给你爸治病的钱,就是你的午饭钱,我都掏不出来了。”

“我不会哭。”

“不会可以学,哪有人天生就会的?其实,你用不着哭多大声,只要干嚎两声就行了,唱主角的还是你老娘我。如果实在哭不出来,你可以吃点芥末,或者想几件难过的事。”

“我……我没有难过的事可以想。”

“没有,你就硬着头皮想一件。”妈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比如,你想象你老娘我突然有一天死掉了,躺在灵堂里,你给我磕头,磕着磕着眼泪掉下来了。你想,你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多可怜……”

姜荔子摇摇头:“就算那样,我也不哭。”

妈妈跳起来,拧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没良心的,我死在你面前你都不给我哭两声,我白养你了!”

不管妈妈怎么拧,姜荔子都梗着脖子,干涸的眼眶像两口枯井。

妈妈万般无奈,只好主动跑到一些葬礼上,向事主哀求:“你就让我哭几句吧,随便给我点就行,我男人病得厉害,家里也揭不开锅了……”说到动情处,眼角还掉出两滴泪来。

“嘿,眼泪说来就来。”事主撇撇嘴,“你不会是在把我当死人哭吧?”

“我是把你当活菩萨哭呢。”妈妈的眼泪不停地流。

事主没办法,就让她扶着棺木哭。因为是不请自来的,妈妈最后拿到的钱少得可怜,只能维持几天的伙食。

因为没有多余的钱医治,爸爸的病越来越重,他的呻吟声却越来越轻。终于有一天深夜,墙角野兽般的呻吟就像火车到站的汽笛声一样,戛然停止了。

爸爸的葬礼就在姜荔子家的院子里举行。妈妈穿上未亡人的缟衣,目光呆滞地坐在灵前。村民们在灵堂里来来往往,有人低声说:“人家自己会哭,不用请外人,倒也省钱了……”

妈妈的耳朵尖,转头看着躺在灵床上的爸爸,恨恨地说:“我才不会为那个死鬼哭呢!多年的老规矩,要我哭必须给钱!死鬼一辈子没挣过钱,倒是净给我花钱了……”

然而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了。起初,她还拿手绢捂住眼睛,随着眼泪越来越多,她只能任其流淌。到后来,她索性趴在灵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在妈妈十几年的哭丧生涯里,今天应该是她哭得最情真意切的一次。不过,姜荔子听得出来,妈妈不是在哭爸爸,而是在哭自己每天浸泡在泪水中的苦命。

爸爸没有给家里留下任何遗产,反倒留下一屁股的债。哭丧的工作收入惨淡,妈妈于是决定转行。她白天去附近的采石场扛石头,晚上就在村口的屋檐底下摆一台缝纫机,帮路过的人们缝补衣物。

每天扛完石头回到家,她从头到脚都是汗津津的。一天傍晚,姜荔子说:“妈妈,刚才有一个大叔来找你,他问你现在还哭不哭,他有一个活……”

妈妈摇着头坐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说:“我的眼泪都变成汗流出来了,没的哭了。”

半年下来,妈妈的白头发越来越多。每个周末,她带着姜荔子去鹅掌镇看望姥姥,姥姥总会叹着气说:“苗苗,别太累了,歇几天吧。”

妈妈摇摇头:“再干上半年我就把债都还清了,到时候再歇也不迟。”

“苗苗,”每一次姥姥叫妈妈的小名,姜荔子都会想到春天绿油油的麦田,于是微笑着重复道,“苗苗,苗苗。”

“苗苗是你叫的?”妈妈一拍他的脑袋,怒喝一声。

姜荔子吐吐舌头,跑出姥姥家。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冬天的田野里一片灰绿色,凛冽的寒风吹过,每一棵麦苗都在悄悄地战栗着。

几天以后,采石场传来噩耗,妈妈在扛一块大石的时候,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当天晚上,她没留下一句话,就在镇上的医院里去世了。

葬礼依旧在姜荔子家的院子里举行。姜荔子像妈妈那样,戴上重孝,怔怔地坐在灵堂里。附近村镇的哭灵人都来了,领头的吴嫂坐在地上,感慨地说:“老婶子,咱们几个争来争去半辈子,想一想真是何苦呢,到头来,谁都要躺到那张灵床上去。人生在世,都挺不容易,我们没有什么能送你的,就哭两嗓子给你送送行吧。”

伴随着嘹亮的唢呐声,几个哭灵人跪在灵前,放声痛哭起来。

姜荔子坐在旁边,无声地垂着头。村里的一个老人说:“荔子,你妈走了,你总要哭几声吧。”姜荔子抬起头来,茫然地说:“我……我不会哭。”

“连刚生下的娃娃都会哭,你怎么可能不会哭?”老人不满地说,“你过来,跪下!”

姜荔子木然地走过去,跪在灵床前。老人大喝一声:“哭!”他张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老人有些生气:“你的眼泪呢?”他摇摇头:“我没有眼泪……”

老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摁住他的头往地上磕去:“你妈从小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连一滴眼泪都不肯为她流,算个什么东西?”

姜荔子就像木偶一样,额头都快要在地上磕出血来了,但眼眶里仍然没有一滴泪水。

转眼间,漫长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姥姥要带姜荔子去鹅掌镇居住,姜荔子总是不肯。没办法,姥姥只能每到星期天就翻过那座灰突突的山丘,来柳河镇看望自己的孙子。每一次,姜荔子都会沿着家门前的田埂走到山脚下,在小路的拐弯处迎接姥姥。

在春天到来的第一个星期天,姜荔子小心翼翼地踩着阳光来到山脚下。他看见,那两条水渠里已经灌满清冽的春水,像去年一样,水顺着半圆的断口流淌下来,形成两道小瀑布。那两个断口,就像两只哭泣的眼睛。

姜荔子呆呆地望着断口,涓涓不绝的流水声就像匆匆往事,向他的心里流去。

不知什么时候,姜荔子的眼角湿润起来。很快,思念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他猝不及防,忍不住伏在水渠上大放悲声。

姜荔子哭得实在太用力了,仿佛把整颗心都哭出来了,把埋在心底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椎心泣血,莫过于此。哭到后来,他几乎虚脱了,只能斜斜地靠在水渠旁,透过朦胧的眼帘望着周围的麦田。

春风拂过,田里的麦苗已经苏醒过来,努力迎着阳光伸展着叶子。姜荔子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站起来向山路的拐弯处走去。

远远地,他就看见在早春阳光的照耀下,年迈的姥姥挎着一个蓝布包袱,朝他快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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