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后面的公主

文/毛小懋

枫叶小镇有两座幼儿园，紧紧地挨在一起，中间隔着一道栅栏。老木的儿子阿森，就在东边的春苗幼儿园里读大班。最近，老木发现阿森的举止有些异常。

“阿森，该回家了。”老木俯下身子，摸着儿子的头说。

这时候，幼儿园门口挤满了家长，孩子们纷纷欢呼着冲出大门，扑进大人们的怀里。只有阿森，仍然站在栅栏旁边，呆呆地望着隔壁的小海豚幼儿园。

“阿森，你在看什么？”老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也朝隔壁的幼儿园望去。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架秋千，在风里孤零零地摇荡着。

阿森摇摇头，神色黯然地牵着老木的手，走出了大门。

晚上，阿森闷头闷脑地喝完一碗稀粥，就钻进了卧室，还在门上挂出了牌子：“阿森在思考，请勿打扰！”

老木在阿森的卧室门口走来走去，想举手敲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奈地走开了。因为按照老木在阿森四岁时签署的《父子协议》，当阿森在门上挂出了勿扰牌，不管发生什么事，老木都不能打扰他。

想了想，老木悄悄拿起了电话：“老宋，阿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呆的？”

老宋是老木的朋友，春苗幼儿园的园长。老宋说：“至少有一个礼拜了吧？我曾经问过阿森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说，表情十分复杂。唉，我怀疑阿森是遇见了什么坏事，心里留下了阴影。如果我们不帮帮他，我担心他会得自闭症。”

放下电话，老木更着急了。但是，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卧室的门打开了。

阿森轻轻地说：“爸爸，你能带我去一趟公园吗？”

老木大喜。如果能带儿子去公园，就有机会跟他谈心了。于是，父子穿上外套，牵着猎犬刀刀，出门朝枫叶公园走去。

一路上，阿森还是不说话，老木也很有耐心地沉默着。直到他们在枫树下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这个心事重重的男孩终于开口了。

“爸爸，你还想妈妈吗？”阿森仰着头问老木，眼睛亮亮的。

老木愣住了。《父子协议》第九条规定，在阿森十二岁以前，不管他问什么，老木都不能避而不答。情况有点尴尬，老木看着脚下的落叶，微微一笑：“有时候，会想的。”

“骗人，”阿森小声说，“我知道，你其实每天都想她。”老木惊愕地看着阿森。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偷偷溜进客厅看动画片，忽然听到你的卧室里传来了说话声。你的卧室门是虚掩的，我就推门走了进去，仔细一听，原来你在说梦话。”阿森看了一眼老木，“那天晚上，你叫了很多遍妈妈的名字。”

老木像一个怕生的孩子，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后来，我晚上经常钻进你的卧室，偷听你说梦话。开始的时候，我很得意，因为我偷听到了你的秘密。但是过了一些日子，我开始难过了。因为我觉得，虽然你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笑容，但是在我看不见你的时候，你的心里也会很难过……”

“阿森，”老木忍不住打断了儿子的话，“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阿森看了看远处的枫林：“不去，我要跟你严肃地谈一谈。我很想知道，既然你心里还想着妈妈，为什么不去把她找回来？”

老木沉默了很久，愧疚地说：“我做了错事。她说过，再也不会见我了。”

阿森很想问点什么，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木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最近为什么老是发呆？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终于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

“你爱上……呃，你确定吗？”尽管因为惊奇而瞪大了眼睛，愉快的笑容还是瞬间布满了老木的脸庞。看上去，老木开心得就像在听郭德纲的相声。

阿森很反感老木的嬉皮笑脸：“喂，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老木急忙憋住了笑声，正襟危坐：“阿森，很高兴你能把这件事告诉我。说实话，我还以为你得了自闭症，或是碰上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

“你爱上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却不爱你，然后你整天都在遭受暗恋的折磨，难道这还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事吗？”阿森不悦地说。

老木点点头，他已经笑不出来了：“说得对。顺便问一下，你爱上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就在隔壁的小海豚幼儿园里？”

阿森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老木得意地笑了笑：“我当然知道。那个女孩长得很美吧？”

阿森的眼睛亮极了：“当然，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爸爸，你还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吗？”不等老木回答，阿森抢着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妈妈的样子。你说，妈妈的头发很长，就像春天的柳叶一样；妈妈的眼睛很亮，就像夏天的星星一样；妈妈非常喜欢笑，她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嘴角弯弯的，就像秋天的月牙一样；妈妈的皮肤很白，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对不对？”

老木的脸都红了：“我的天，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我都已经忘了，但是那一天，隔壁的幼儿园来了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我看见了她，你说的这些话就突然冒了出来。她的头发长长的，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皮肤白白的，简直就跟妈妈一样漂亮，就像白雪公主一样。”

老木笑得很开心：“是吗？我真想见见那个小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阿森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那么，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当然不知道。我每天都是躲在向日葵后面，隔着栅栏偷看她，她怎么会知道？”

老木想了想，说：“你喜欢她，就应该让她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告诉她，她很美，比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还要美。”

“可是，我怕……”阿森的眼神里充满了犹豫。

“不要怕。如果不告诉她，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瞧，爸爸就很后悔，当妈妈在身边的时候，跟她说得还不够多，因为她每天都很美，就像天使一样。”

阿森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夜空里的两颗闪闪烁烁的星星。

第二天是礼拜六，阿森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画了一张蜡笔画。画里是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在树荫下荡秋千，空白处写着一行字：“给荡秋千的白雪公主，你真美。”落款是“木森森”。

“可是，我怎么把这幅画给公主呢？”阿森很犯愁。

大家都知道，春苗幼儿园和小海豚幼儿园虽然是邻居，但是矛盾很深。阿森要想大摇大摆地走进小海豚幼儿园去送信，显然是不可能的。

“你是男子汉，应该自己想办法。”老木转过身去，“不过，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幼儿园之间的栅栏，挺矮的……”

阿森跳了起来，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

礼拜一的中午，两个幼儿园里一片安静，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午睡。阿森闭着眼睛等了二十分钟，直到值班的阿姨们都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爬下小床，走向了栅栏。

其实在阿森眼里，这道栅栏高得吓人，他毕竟是一个很胆小的男孩。来来回回走了几步，越走越胆怯，远远地望了望隔壁的秋千架，阿森终于横下了心。他先把画卡扔了过去，然后伸长手臂，开始朝栅栏上爬去。从背影看，阿森笨拙得就像一只小熊。

但是很快，阿森就明白了，原来爬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阿森越爬越轻捷，在越过栅栏上的尖顶时，他甚至还潇洒地玩了一个转身，接着纵身一跃，落在了小海豚幼儿园的草坪上。

与此同时，在春苗幼儿园门口的向日葵后面，老木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向了汽车。

在烈日下，汽车缓缓驶出了枫叶小镇，老木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散去。但是开上环城路的时候，笑容渐渐凝固了。犹豫了很久之后，老木拿起了手机。

“……喂，请问……请问桂子在不在？”老木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是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刺耳。

老木的脸抽搐了一下：“我姓木，请问您是……”

“哇！你就是老木吧？我是桂子的舅舅！桂子，桂子？小米，你快去资料室喊桂子，就说是老木的电话！”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老木，不怕告诉你，自从你们离婚，桂子就一直在我的书店里上班，每天都在等你的电话……”

老木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谢谢您。”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抄起电话的声音。短暂的沉默过后，桂子说：“老木？”

老木觉得眼角发涩，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两行泪水滴落在了方向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