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蚂蚁的战国梦

文/毛小懋

1

米小扬最近迷上了《史记》。

家里的那本《白话史记》已经让米小扬翻得破烂不堪了，不过他还是觉得不过瘾，想找一本原版的《史记》读一读。于是这个星期天，他骑着车去了百树镇的图书馆。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夏天中午的阳光洒在门厅里，门卫大伯垂着脑袋坐在门口打瞌睡，一切都安静得很，仿佛时间也停止了流动。米小扬穿过门厅，轻手轻脚地走上了图书馆二楼，在一个古书架前查找了起来。

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米小扬有点着急。找完了历史类之后，他扩大了搜寻的范围，渐渐向书架深处走去。突然，米小扬的眼前一亮。

对面有两张阅览桌，桌上摆着几本书，其中一本赫然就是《史记详注》。

米小扬走了过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史记》却摊开着，旁边还放着一支样式很古老的钢笔。米小扬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这是一本非常旧的书，纸页都泛黄了，书缝里还趴着几只灰色的小虫子。在书的扉页上粘着一张书签，上面写着几个借阅者的名字。尽管这本书的年纪可能比米小扬的爷爷还要大，读过它的人却非常少。米小扬仔细看了看，签名的读者只有三个：第一个叫秦亦儒，是大学历史系的教授；第二个叫朱猎，是考古学家；第三个是一名作家，名叫叶归锄。

米小扬翻回摊开的那一页，是《白起王翦列传》中的一节。米小扬轻轻地读道：“……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午后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缓缓地落在了米小扬的背上。米小扬觉得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接着读：“……武安君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遣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米小扬读不太懂，脑袋昏昏沉沉的。照在背上的阳光也越来越热，他实在太瞌睡了，于是打了一个呵欠，慢慢地趴在书上，睡着了。

2

“喂，小朋友，醒醒！”一只大手在拍米小扬的肩膀。

米小扬睡得很浅，听见有人在叫他，就知道可能是那个读者回来了。他抬起头来，刚想道歉，却一下子愣住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图书馆里睡过去的，但是现在，他竟然坐在一面山坡上，山下有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在他身边，坐着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人在拍他的肩膀。

“我……我现在是在哪里？”米小扬惊叫道。

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说：“你现在是在山西省的丹河旁边。”“啊？”米小扬跳了起来，“我怎么跑到山西来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笑着说：“跑到山西来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止是跑到了山西，还跑到了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呢。”

“战国时代？”米小扬的眼珠差点瞪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你们是战国时代的人？”那个戴眼镜的人说：“不，我们是和你同一个时代的人。你好，我是作家叶归锄。”说着，他伸过手来。

米小扬一愣，忽然想起了《史记》书签里的签名：“你是叶归锄？”他的脑子转得飞快，边转边指着另外的两个人说，“那么，你们肯定就是秦亦儒教授和朱猎先生了，是不是？”旁边的三个人都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米小扬沉默了半晌，吐了口气：“我是那本《史记》的第四个读者。看来，我们都穿越时空了。是不是所有读过那本《史记》的人都会跟着时光倒流回战国时代呢？”

秦亦儒说：“没那么简单。我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三年，三年来我们天天都在观察，发现这里的情况十分奇怪。现在确实是两千两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秦国和赵国正在打仗。在历史上，现在发生的是著名的长平之战。但是，我觉得我们看见的情况与真实的历史并不相同。说实话，现在的情况就像是电影里虚构的历史，或者说是一种想象的历史。”

米小扬听得十分糊涂。叶归锄忽然问：“小朋友，你还记不记得你翻阅《史记》的时候，那一页的书缝里有几个灰色的小虫？”米小扬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有。”叶归锄得意地说：“那是几只小蚂蚁。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是生活在其中一只小蚂蚁的梦里。”

3

米小扬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叶归锄说：“在我的猜想中，那只小蚂蚁爬进了《史记》，爬着爬着睡着了。因为它趴在长平之战的文字旁边，所以它就梦见了司马迁所写的长平之战。然后，我们四个人都读到了那一页，都打了瞌睡，做了梦。我一直觉得，动物的体型越小，它的梦的力量就越大，因此我们的梦完全被小蚂蚁的梦控制住了。所以，我们现在看见的其实只是司马迁笔下的战国时代，并不是真实的历史。”

“难道，司马迁的《史记》都是瞎编的吗？”米小扬问。

朱猎说：“也不能说都是司马迁瞎编的。司马迁的《史记》写了五十多万字。他是汉朝的人，汉朝的交通很不发达，他不可能每一件事都亲自去考察，所以他只能通过一些未必真实的记载、传闻来了解历史。了解之后，再添上一点自己的想象力，写下来，拼成一部五十万字的巨著。所以，《史记》里的内容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是道听途说的。”

叶归锄点点头：“所以我一直觉得，司马迁首先是文学家，其次才是史学家。”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雷声。米小扬说：“坏了，要下雨了。”秦亦儒说：“那不是雷声，是战鼓声。看来赵括出城迎战了。”

米小扬想了想，说：“我知道赵括，他爸爸叫赵奢。赵奢是大将，但他儿子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赵国就是亡在了他的手里。”秦亦儒点点头：“秦国大将白起进攻赵国，赵国大将廉颇守城不战。不料，赵王中了白起的反间计，撤了廉颇的职，让赵括当大帅。赵括打仗根本不行，贸然向白起出击，结果打了大败仗，赵军四十多万被白起包围在了长平城内。今天已经是围城的第四十六天了。”

叶归锄看看天，说：“是我们过去的时候了。”米小扬大奇：“人家打仗，我们过去干什么？刀剑可不长眼睛。”叶归锄说：“你难道不想回我们的时代了吗？”米小扬说：“当然想回。但是小蚂蚁的梦做不完，我们怎么回去？”

朱猎说：“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年，那只蚂蚁还没有睡醒。蚂蚁梦里的三年，可能只是现实里的三分钟。如果它一口气睡上十天半个月，难道我们就一直等上百八十年吗？”叶归锄接口说：“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吵醒小蚂蚁。”

“怎么吵醒它呢？”米小扬问。叶归锄指了指身旁的陶罐：“我准备用这只陶罐，向赵国借四十万大军的声音。”

4

四个人朝战鼓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朱猎边走边说：“秦教授，再过几天赵国打败了，白起就要坑杀四十万降兵。你认为四十万这个数可能吗？会不会是司马迁的夸大？”秦亦儒刚要回答，叶归锄抢着说：“肯定是夸大的。我算过了，要活埋四十万人，得挖一个十万立方米的坑，秦国至少得挖上十天半个月。况且，那是四十万个活人，不是四十万头猪，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听话？还有，在秦国挖坑的时候，降兵要吃饭，四十万人得吃一千吨粮食，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饿死呢？我想武安君白起不会是那么笨的人吧？”

秦亦儒摇摇头：“很难说。我们还是去看看蚂蚁是怎么做的这个梦吧。”

四个人走了大半天，才走近了长平战场。赵括已经战死了，长平满城的士兵都投降了秦国。秦军押送着四十万降卒向西走去，走到了一座山谷里。

秦亦儒叹道：“司马迁的原文是‘挟诈而尽坑杀之’，也就是把那些降兵骗进了坑里。原来，那个坑不是秦军挖的，是本来就有的一座山谷。唉，那只小蚂蚁真聪明，竟然做了一个这么合情合理的梦。”

降兵全部走进了深谷。突然，秦军堵死了前后两个谷口，然后谷边出现了大批埋伏的士兵。有的降卒想爬上山谷逃走，都被伏兵击死了。顿时，谷里传来一片绝望的呼喊之声。

这时，叶归锄忽然抱着陶罐朝一个非常陡的、无人把守的谷边跑去，他把陶罐埋进了土里，罐口朝向山谷。

“你这是干什么？”米小扬问。叶归锄说：“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幻想小说作家，我要用我的想象力，向赵国借四十万冤魂的呐喊声。”

守住山谷之后，秦军开始向谷里投掷石块，砸伤了大部分的降卒，然后不停地填土。秦军一直忙碌了七天七夜，终于把所有的降卒都埋进了土里。

几天后，秦军撤退了。叶归锄把陶罐挖出来，塞住罐口。然后，四个人慢慢地走回了丹河边的山坡上。

叶归锄说：“我拔开塞子之后，你们将会听见世界上最凄厉的声音。听了这种声音，我担保你们一辈子都会做噩梦。所以，建议大家先塞上耳朵。”众人点点头，纷纷塞住了耳朵。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叶归锄高声喊道：“小蚂蚁！听听四十万冤魂的呐喊声吧！”说着，他“嘭”的一声拔开了塞子。

顿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从陶罐里冲杀了出来。交战声、撞击声、翻滚声、奔跑声，呻吟声、咒骂声、求救声、痛哭声，每一个声音都是一个人死前最惊恐绝望的声音，四十万个声音一齐奔泻而出，真正是连天地都为之变色。

坐在山坡上的四个人尽管都牢牢地塞住了耳朵，还是能感觉得到声浪强烈地冲击着耳鼓。每个人都禁不住一阵阵地晕眩。

5

在图书馆的二楼，一张阅览桌上摆着一本《史记详注》，书缝里有三只睡着的小蚂蚁。这天，其中一只小蚂蚁“咕”的一声醒了，摇头晃脑地看了看周围，扁扁嘴，慢慢地爬开了。它左爬右爬，爬进了摆在桌子上的一本《哈利·波特》里。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人影出现在了桌旁的排椅上。一个戴着眼镜，一个头发斑白，一个身形高大，一个是小男孩。四个人坐在椅子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发现彼此都呆呆的。

米小扬最先反应了过来，他从排椅上跳下来，说：“我一定要捉住那只小蚂蚁，看看它究竟有什么魔法。”说着，他趴在书上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朱猎笑着说：“别找了，它肯定早跑了。”叶归锄也说：“别找了，要是找到了，它再把你催眠，带你去原始社会，你就糟糕了。”秦亦儒走过来，拿起桌上那支钢笔，夹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合上那本《史记》，笑着对米小扬说：“这本书你还看不看？”

米小扬嘻嘻一笑：“不看了。其实，我看不太懂这本书，我还是看点简单的吧。”他边说边拿起旁边的《哈利·波特》，翻了几翻，点点头，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