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点点和兔子之间
(2010-05-02 16:37:06)
标签:
杂谈 |
分类: 随笔 |
我们有意拿它取乐,那是我们的故意。在玻璃之后,在窗子之后,我们把自己的兴奋压下来,不动声色,专心盯着院子里的它,和一蹦一跳的兔子——是的,那是我们的故意,这只白色的兔子充当着我们取乐的诱饵,兔子还小。
它是一只狗。白色的、矮小的狗,嘴有些短。我们叫它点点。这已经是旧岁月里的事了。
我们盯着它,怀有小小的恶。我们把这份恶当成是一个玩笑。
应当说,它是一只聪明的狗。所以它也拿出一份耐心和故意,很虚伪的样子,装作对面前的兔子视而不见。它对兔子似乎缺少兴趣,它将自己打扮得木讷,甚至善良。我和妻子,儿子,有较它更多的耐心。
终于。它忍不住了。它飞快地跳到小兔子的身侧,用前腿将它扑倒,然后又飞快在放开——这只聪明的狗,再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屋子的方向张望,朝着我们的方向张望——我们并不反应。我们知道它有会这样的伎俩,已经不是一次了,我们已经能做到知已知彼。
没有遭到制止,没有谁对它的动作有所反应,它猜测我们可能正专注于其他,根本没有注意院子里的发生……于是,它的狰狞来了,它的恶狠狠来了,它,作为一只狗的本性或天性来了,点点猛然跃起,发出低沉的吼叫,突然地将小心脏的兔子压在身下——妻子马上大喊,“点点,点点!”然后敲响玻璃。
我说过,它是一只聪明的狗。同时,它也是一只怯懦的狗,在我们面前。于是,它不得不一点点收回自己的狰狞,恶狠狠,收起自己毕露的爪尖,之后还得再装出一丝丝不情愿的温柔,用舌头梳理一下兔子受惊的毛,然后夹着尾巴,缩到一个角落里去。它的可怜巴巴赢得了我们的欢笑。
那是旧岁月里的事了,当时,我们居住在县城,有三间平房和一个自己的院子。那是旧岁月里的事了,现在,兔子和我们的点点都已不在这个世上,但愿它们能进属于动物的天堂,不用和人生活在一起。阿门。
在旧岁月里,我将两只兔子和一只狗养在了一起,让它们在同一屋檐下,我很想给它们建立一个公平生活、和平相处的宪法,并自己充当着警察。一只兔子很快就死掉了,妻子说它吃进了塑料,但更真实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点点,它太善于审时度势,太善于阴奉阳违——为此,我对点点进行了训斥,并可能还打了它。于是,于是,点点收起自己的天性,它甚至对院子里的小兔都有些害怕,在我们在的时候。
吃饭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放上小饭桌,它较矮,兔子和点点支起身子完全可以够得到上面的食物,所以在我们端盘拿碗忙碌的时候就告诉点点看着兔子别让它上桌子——点点能够做到,它做得很用心。可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情况就不一样了。小兔子远不如点点听话,我们在,它更有些有恃无恐。于是,它总是抬着前腿,将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桌子上,将可爱可怜的鼻子和嘴向我们的饭碗凑近。它那么小,那么楚楚,那么无辜,你怎么忍心将它赶下去?我妻子和儿子,便将一些蔬菜或者小块的馒头放在桌边,看着兔子探头,伸长脖子,将它们够到自己的嘴边。这是我们平淡生活里的乐趣,就像一种细细的光。
在那个时刻,我们多少忽略了小狗,我们的点点。它是不敢上桌上去吃东西的,它曾因此挨过打,虽然打得很轻,虽然只有一次,但点点记住了,并把这点当成自己的纪律。这只狗需要记住并遵守的纪律很多,譬如不能随地便溺,譬如不能踩脏东西,譬如不能……可我们纵容这只兔子违反了纪律,我们的纵容里竟然还……点点努力地凑近我,用它的脸蹭我的腿,后来我才知道,它需要同盟,它感到了严重的不公。当时我没理它,我盯着兔子的表情,它侧着头去够我们放在桌边的食物的时候显得异常,特别是那小水晶样的眼睛。
点点再次蹭我的腿。然后,突然向我叫了两声。当我低头看它的时候它马上露出一副可怜样,缩小着身子,眼睛里有复杂的包含。它见我看它,马上把头转向兔子的方向,然后再转过头来看我……“点点嫉妒了”,我说,“你们看它。”我们对点点的注意也让它多少有了些得意,它的尾巴摇起来了,它走近了小兔,让小兔不得不跳到另一个远处。但那只小兔真的还小,它不能领会点点的复杂,何况我们都在,它可以挥霍我们对它的纵容。于是,兔子又跳到了桌前,甚至这次,它都想直接跳到饭桌上去,根本不顾及纪律和限度……兔子的举动让我们一阵欢笑,真的,我们没有理由去制止它。
可以想见点点的挫败与委屈。它用力地蹭我的腿,我看见,它的眼珠都变红了,里面有燃烧的愤怒,可是,它还必须压抑住它。我摸摸点点的头,算是对它的安慰,虽然它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并不只是这些。
兔子依然在桌前。它的脑袋里只有食物,只有肆无忌惮。
点点发出怒吼,它炸起了满身的毛:这是点点最后的招术,它怨恨,感叹不公,恼怒我们的忽略和纵容,恼怒我们对它控诉的罔闻……兔子跳开了,而我妻子的喝斥也过来了。我说过我们的点点是只聪明的狗,也是一只怯懦的狗。它只得带着满肚子的委屈,把自己压低,缓缓朝一个角落里走去。
它在那个远远的角落里,趴下来,瘫软着,像死掉了一样。现在,我猜测,那时它的肺里应当充满了汹涌的气,而它却不能表现出来。我们的点点,在角落里,郁郁寡欢,不看我们一眼。不看我,不看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也不看那只,兔子。它大概希望我们能看到它的不满,可我们又一次忽略了它。
饭后。我经过它的身侧,叫它,点点,它马上显示了欢快,用力地摇动着尾巴,只是,眼角上还挂着泪水。它跳跃着,讨好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们的点点已经进入了动物的天堂。但愿它们的天堂不和人类的挨在一起。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些酸楚,为我们,委屈的点点,压抑的点点。我也知道,无论我写下什么,都无法对它有所补偿。
如果重回旧岁月,如果点点没死,我们和它之间也许还是老样子,它把对我们的讨好已完全变成了自己的本能,最大的本能,它不太奢望我们能了解和理解它的心情,只要,我们能对它好一点儿,给它些善颜,就足够了。它要的何其地少,就像,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