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
(2009-10-19 0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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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四个月,时间在这里充分显示了它的相对性,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它时而像一只厌倦爬行的蜗牛,时而又像过隙白驹,好在,它给出了限度。这一限度,使后面露出了一丝希望之光,使一切都显得还承受,还可忍受。在房间里,我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倒计时的牌子,每过一天,数字就会相应变小,出于一种相对放松的,游戏的心态,我在这个自制的计时牌下面贴上一张长长的纸条,上边抄录了一段文字:“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可以偶然地忘掉时间,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时间上面。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甚至根本没脸人跟时间较量过。这个战场不过向人显示了他自己的愚蠢与失望,而胜利,也仅仅是哲人与傻子的一种幻想而已。”在这纸条的下面,是我新近买来的两块钟表,它们对时间的表示基本一致,但样子却有很大的不同:一块表是石英的,时间刻度用指针表示,而另一块则是电子的,时间在它那里是闪烁,变幻的数字。我的一个朋友曾来到我的房间,我对他讲,抄录的这段文字来自于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他伸长脖子仔细地看了看,“不错,挺深刻。”至于为什么制作一个倒计时的牌子,我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谎言搪塞了他,当然,他只是随便问问,并非是对我房间里的布置有什么兴趣。有“兴趣”的是我的父母。我母亲对此忧心忡忡,她觉得我越来越怪,再这样下去没办法更好地适应社会,融入社会,当然也不会有姑娘喜欢我,而我父亲则更坚定了他对我的看法:我是一个废物。一个家庭,对社会都无益的人。我的存在只能是消耗粮食,充当他眼里的钉子。他哗哗哗哗地翻动报纸,从不用正面的眼光看我一眼。
我再次送出了一封信。收信的是一个老人,她居住在居留村一间低矮,破旧的士房里,我敲过很长时间的门可是没人应声,我将信从门缝里塞下去,后来想了想,推开了门。屋里一股浓重的阴潮、霉变的气味儿,它几乎是胶质的,我一进屋便被封在了里面,就像琥珀里被松汁粘住的小虫儿,费了很大力气我才从中挣脱出来。我看了一眼躺在炕上枯瘦的老人,她已奄奄一息,身边放着两个青灰色的碗,半碗水,另一只碗里是干硬的馒头。从她家出来,我去了村委会,一个会计模样的老头听过我的描述,走进屋里打开了喇叭:“某某某,某某某,快去你娘那里,快去你娘那里,人不行啦!”他接过我递上的烟,“都说养儿呢。老太太可没少受罪。”
另一封信,递到一个女孩的手上,她长得不算很漂亮,但肤色很好,眼睛里透着一种让人心动的晶亮——当然,这种“晶亮”也许是我加入的,因为我知道她接过的是死亡——将信件递过去的瞬间我有些犹豫,甚至有了某种的冲动,但最终我的怯懦和私心还是小有战胜。我涨红着脸,声音里带着沙哑,“好好,保重。”她笑得简直像一块水晶,“谢谢,邮差。”我知道她对我的话和我的动作表情有着误解,她绝不可能听出里面的潜台词——面对已被关紧的门,心里的冲动还在一波波汹涌,但怯懦和私心的堤坝也随之越垒越高,某个声音不断对我进行着提醒,你的阻止并不会真正能够阻止,个人的力量太微弱了于事无补,反而会给自己造成灾难。你也得想想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个声音还说,你只是做了你的职责规定的事,你的职责和医生和工人没有什么不同……离开女孩所居住的小区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平常,可内心里,大大小小的碎石相互撞击,摩擦,发出着声响。
三天后,居留何里出现了一具遭到肢解的女尸,她已被河水泡得不像人形,而两条腿其中的一条在距离她身体 一公里的地方找到,另一条腿则始终无影无踪。是那个女孩。她是在两天前遇害的,警方正在追查凶手——我没有去听绿同事们的议论,故意堵住自己的耳朵,故意将种种议论抛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翻看一张由新闻和广告拼成的报纸。在一次漫长而无聊的例会上,办公室主任对我近来的工作进行了表扬,受到表扬的还有老A、老B……和上一次不同,我没有获得任何的兴奋,而是将视线悄悄地移向窗外,那里阳光灿烂,带有火星,空气里一股股热流在街上弥漫,行人们也仿佛被晒干了水分,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熟悉的蓝格上衣,低着头,仿佛心事忡忡——是呼建!应当是他,无论穿着,形态,走路的姿式……空洞、无聊的例会终于有了生气和活力,我强按住自己的屁股,怕一旦有所放松它会自己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出去,冲到大街上,冲到那个人的背后。我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屁股,但无法按住自己的思绪,它跑得更为飞快,更为辽远。没人能够理解我当时的激动,不只是别人,现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我也难以把当时的激动还原,它就像倒入河流中的水,再也无法将它重新收回——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恍忽感,感觉自己在一个梦中待了很久,把梦中的发生当成了真实,现在,梦醒来了,曾经被梦弯曲的时间又接上了从前,呼建,和所有在梦里“死去”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喜欢这样的结局,我愿意让自己相信这样的结局。
接了邮车,分完报刊和信,我骑上车飞快地朝呼建的家奔去。迎接我的是紧闭的门。我敲着,出于某种小心我并没有呼喊呼建的名字——另一边的门打开了,她看我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个贼。“他们家没人。晚上才回来呢。别敲了。”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哦。请问,这家,是不是姓呼?”“是。”她把自己的“是”关在了门外,被关在门外的还有我,我盯着呼建紧闭的门,竟然生出了一丝的隔世感。傍晚,我再次敲响了那扇门,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短裤的陌生男子。“你找谁?”我说,我来找呼建,他原来是住这里的,陌生男子上下打量着我:“这房子现在是我的。这里,没有你找的呼建。我不认识他。”
也许那个呼建只是我的错觉,只是一个和他长得很像却有着不同名字不同命运的人,和那个叫呼建的人毫无关系;也许呼建在另一地重生,但被取消了全部记忆,这次来到云城只是偶然经过,他奔赴到另一个和他更为相称的命运中。也许,时间和幻觉在跟我开一个特别的玩笑,它重现了往日的某一片段,就像海市蜃楼,将我带入到幻觉之中,然后再部分地将它击碎,让我无法辨别哪一点是真实的,哪一点是虚假的梦。当然,它也许是马面有意给我安排的一个梦,我从一个梦里醒来其实还在另一个更大些的梦中,在此之上,还有更大的梦在包裹着它。也许……另外的也许,更多的也许存在着,它在我的理解能力之外。
晚上,我重又找出那些年写给诗人呼建的诗,它在一家刊物发表过,但呼建并没有看到。我写这首诗的时候呼建已经很坚决地告别了诗歌,那时他在经商。刚刚离异。
穿着风衣,从风的缝隙里走出的那个人
戴着墨镜,把面孔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行走着的,吹口哨的那个人
停下来,系着鞋带的那个人
从我的门外走过,像灰尘一样消失了的那个人
从我的门外走过
留下了雪、脚印、泥巴、和烟蒂的那个人
他们说,他曾是个诗人
有关他的传说,我相信,没有一件属于真实,就像我相信,没有一件不是真实一样。三年之前,他就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死亡,正如他,在三个月前,把自己的一截断指交给了曾经的爱情
在一杯咖啡的里面,他只剩下了苦,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傲气,潇洒,而习惯着隐藏和缄默。如果不是那枚断指,爱情,怎么会这样地脸色苍白?
别对他再谈什么诗歌,你会
逼出他脸上的皱纹,不屑,恐惧
和一千种复杂的表情
但在谈色的时候他是投入的,飞扬的眉头始终按不住
也别跟他谈钱,尽管现在,他仍在经商
穿着风衣,从风的缝隙里走出的那个人
戴着墨镜,把面孔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行走着的,吹口哨的那个人
停下来,系着鞋带的那个人
从我的门外走过,像灰尘一样消失了的那个人
从我的门外走过
留下了雪、脚印、泥巴和烟蒂的
那个人
他们说,现在,他什么也不是
……
这首旧日的诗作让我记起了呼建旧时的样子,记起我将信件递给他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何他总是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像一只顽固的苍蝇,挥之不去。把呼建比喻成苍蝇并没有特别的不敬,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总爱这样比喻,写过不少有关苍蝇的诗。想起那个年代真让人有些百感交集。
再次遇到马面时我和他谈起那日看到呼建的事,他对我说,绝不可能。在他接受死亡的信使这一差事,来往于阴阳两界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发生过重新复生的事,除非是出现了怎样的错误,抓走的魂魄也没有经过奈何桥。所谓看到呼建,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嘴硬了一下,固执了一下,有人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说时间是往复的,我说,同一场景可能在之前的时间里出现过,也会在之后的时间里出现。大概苏格拉底、博尔赫斯都持有类似的观点。我说,你怎么认定,呼建的再次出现只是幻觉,而不是在另一时间里的存在?马面愣了一下,随后他笑起来:“这我倒没想过。也许会这样吧。不过这种情境我从未遇到过。”
四个月的时间,它越来越呈现它的煎熬性质,也越来越呈现出希望。期间,我又送走了四封装有死亡的信,其中一封送给了我的大伯。那封信在我拿到手上时就显示了重量,在离开县城前往安成前我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告诉他说,我大伯已经不行了,你马上去看看吧。电话那端,我父亲对我的信息,很不信任,他说,要是你大伯不行了你大哥哥早打电话来了,可他没有来电话。我听见,电话那端噼噼啪啪,他应当是在打麻将。“我说的是真的。你还是马上去吧!”放下电话,我已是泪流满面。
路上,我一遍遍想起负责西片报纸的绿同事的话,他说,如果信件要送到他最亲近的人手上,他会不会送?会。他没有别的选择。在那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中,绿同事颇有些感慨:人,真到了事上就知道了。人在本质上是自私的动物,何况你又无法改变什么。在层层叠叠的泪水中,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又无法改变什么,你又无法,改变什么。
第二日凌晨,大伯走了,他被悄悄塞在枕头下边的那封死亡信带走了,向着远处,未知和陌生。下岗的、贫困的、肝硬化的树哥哥还在路上,他还在接受生活的颠簸,和他焦急的心作对的缓慢、无奈、以及种种失望和打击。大哥哥说,他在路上,我们谁也别告诉他父亲已去世的消息,别让他着急。大家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大伯的后事,在渐渐乳白的天色中忙忙碌碌,躲在昏暗中的大伯像一个被摆放的物件,显得不够真实。大伯走了。有着记忆和许多美德的大伯走了。天色开始渐亮。姐姐哭出声来,她打开了哭声曲颈瓶的瓶塞,里面的哭声早存了那么多。
我向单位请了一周的假,一直请到大伯的葬礼完全结束。在向主任请假的过程中,我部分地夸大了大伯对我,对我全家的好,运用了报告文学的某些手段,使一向苛刻,小气的主任显得异常慷慨。给大伯守灵的晚上,我一遍遍想着我所送出的死亡之信,一遍遍想着,猜度着死亡。我也想问一问我大哥哥,大伯的那本“家谱”放在了何处,是否还在,但他们的忙碌和另一些原因让我放弃了询问。死亡是一个故事,葬礼则是另一个故事,我将会在另外的文字当中记述它。死神邮差这一角色使我改变了很多,虽然我难以说清改变的都是些什么。
我承认,在收到那种死亡信函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有改上另一个人,另一些名字的冲动,这种改变有充分的理由,被换上的名字在我看来早就应当死去并且不止一次,可他和他们的活着,逍遥,为非作歹。大伯枕下的那封信上有着纷乱的画痕,那都是我用一支钢笔画上去的,但最终,我还是……我的骨子里有我一直鄙视的怯懦,每到某个时刻它都会站出来变成另一个我,在我的耳边和大脑中对我提出警告,给我展示一幅可怕的场景。和它站在一边的还有我的自私,它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一条灰色的阴影。它们也是我,我的一部分,若不是充当死神信使的经历我大概永远不会这样清晰地看见它们。它们出现的时候往往会合成一个,以使自己高大一些,甚至有了光辉。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尽管缓慢,尽管还有被什么笼罩着的感觉,但更多的光照进现实,它在云城的冬天尤为重要。还有两天,一天,我擦掉倒计时牌上的数字2,改写成1——我有着太多的激动,忐忑,疑虑和不安,它们使那一天变得极为漫漫漫漫长,也使我的枕头里生出了起起伏伏的刺,让我的头在上面辗转,昏昏沉沉却难以入睡。我将房间里的钟表统统移到了客厅,甚至努力塞住耳朵,但嘀嘀嗒嗒的声响却还在,贴在我大脑的上方,清晰,顽固。闭着眼,昏昏沉沉像吸满了水的海绵,可睡意依然被阻在外面,它们在用力拉锯……临近黎明的时候我才睡去,并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在梦中,马面穿着白色的上衣,他坐在我的对面,四周是灿烂无比的白光。在他的面前,我丝毫没有掩饰我的如释重负,我用晶亮的小勺敲击着咖啡杯的杯壁,让它声音清脆,如同音乐——马面笑眯眯的,他好像说了一句祝贺的话也好像并没有说,咖啡屋里,作为背景的是一曲经典的乡村音乐,马修·连恩的《狼》,我熟悉它的节奏和每个音符。这时,马面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他的笑容那么勉强地挂在脸上——收信人一栏里,写着的,是我的名字。
不,不,这不是真的,怎么能这样……我在梦中大喊,挣扎,以至咖啡屋里那位一直慵懒的服务生也支起了自己,朝我的方向看——我说不,我不要,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满腔复杂,举起手里的咖啡杯,重重地摔向了地上——
那一刻我醒了过来。光线突然地暗下去瞬间之后又重新明亮起来,阳光已洒满了窗棂,并照在我的床上。在醒来的那刻,咖啡杯破裂的脆响也跟了过来,同时跟过来的还有马面的半身衣服,我看见那缕白光在我身边闪了一下,然后快速走到门口,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经过三至五分钟的停滞,我稳住自己的血压和心跳,开始寻找那封马面留下的信,死亡的信函:床边,床下,枕头下面,被子的下面……这时,屋外传来母亲层出不穷的指责,一个个好吃懒做,做好饭了一遍遍叫都不起来,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没一个有良心,我这样腰酸背痛也没谁想搭一把手,该上班的不去上班该找活干的不找活干谁瞎了眼跟你们一辈子……我直起身体,认真听着,这些平日让我无比厌烦的唠叨指责那无意让我露出了笑容,同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