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曾经是辛集村上的妇女主任,这一点有据可查,不属于虚构。那时叫生产大队,那时叫向阳公社红旗大队,我是村上的小社员。那年月,她的怀里揣着一本厚厚的斗争哲学,看我父亲都是一副阶级斗争的样子,特别是“反标事件”出现之后。可她,却基本没说过我姑姑的坏话。
“你姑夫根本配不上她”。即使现在,姑姑离开人世已三十几年,提到她,母亲都会叹气,“她要是生在城里。”唉。她的意思是,姑夫不该生在这样的家里,“她唱戏也唱得好。演过李铁梅。”
提到李铁梅,我自然想起我母亲的一次登台演出,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演出。事情是姥姥告诉我的,用她的话说我母亲那次可是“出尽了洋相。”
上台演出不是出于我母亲的自愿,她在这点上倒有些自知,然而无论她如何推三阻四也没办法推掉,只好硬起头皮。当时,每个生产队都要组织唱样板戏,这是担任妇女主任的母亲的工作任务。她四处拉人唱戏,好说歹说终于将人组织起来了,据说是扮演反面角色的二奎叔出的主意,他提议,我母亲必须带头,在演出中扮演角色。他的这一提议马上得到所有人的呼应,我母亲骑虎难下,最终选择了一个只有三句唱词上两次场的小角色。就是这一小角色,也让她丢到了大丑。(据二奎叔说,我母亲因此记恨上他了,处处和他作对,后来寻了二奎婶一个不是,带领民兵将二奎婶在大队部吊了半天。我母亲断然否认吊起二奎婶是出于对二奎叔的报复,公报私仇,她说二奎婶完全是咎由自取,她竟敢和公社的人撒泼,不吊她在公社那里也交待不过去。他们说过这些的时候事情已过去二十几年,他们是在麻将桌上聊起此事的。我母亲还要二奎叔感谢她,她说,二奎婶原是村上有名的泼妇,被她吊了半天,脾气可改了不少。)
可以相见,上台之前的母亲是多么紧张,坐在台下的姥姥都跟着出了一身身冷汗,她一直注意戏台一侧我母亲的举动,我母亲越来越让她不安。终于,轮到我母亲上场了。锣鼓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至少姥姥感觉它响亮起来,急迫起来——
第一句,我母亲就唱走调了。
台下一片轰然。他们太熟悉样板戏的每一句唱腔了,太熟悉样板戏的每一句词了,即使他们多数人都不认识字。我母亲摇摇晃晃,在那片让人眩晕的轰然中又使劲喊出了第二句,下台的轰然更为猛烈,甚至开始前仰后合——因为慌乱,我母亲的一只鞋子还跑掉了,第三句她是无论如何也唱不出来了。
这时我的姑姑,台上的主角前来救场了。她先声夺人,篡改了戏词,顺理成章地扶起母亲,并悄悄将鞋子踢到我母亲脚下。接下来,姑姑继续着急中生智新编的戏词,将场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我母亲,灰溜溜地下场,从后台一路小跑跑回了家,第二次再轮到她上场时人已无影无踪。
县里的样板戏剧团曾叫我姑姑参加演出,但最终还是将她退了回来,我母亲打听到的理由是,姑姑唱念俱佳,但缺少英雄的刚毅和豪气,也不太能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都是命啊。”我母亲很为姑姑惋惜,但姑姑看上去毫无波澜。
姑姑的毫无波澜也许是属于伪装,像一面湖水,湖面下边暗流涌动,鱼群飞奔在湖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它平静得像镜子,像凝结成的巨大的玻璃。或者,用到那个比喻:灰烬中的火焰,它的外在呈现出的是平静,决绝,而内心里,却贮藏有热烈的火焰,它一遍遍的烧伤着自己。当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猜度,姑姑从未和别人谈到过自己的事,从来没有。她有着极度的聪慧和敏感,却仿佛是一个无心的人。
在我打捞起的记忆中,有一段姑姑看戏的情景,这个情景只有部分清晰其它的则出现了破损和锈迹。那时姑姑已经出嫁,回来住娘家,正赶上县戏团来村上演出,在我母亲的一再怂恿之下,她也跟着去了。
那年我九岁或者十岁,具体年龄记不清了,反正是在上小学,比我父亲教的班低一年级。我不太爱看戏,尤其受不了“日本鬼子”、“汉奸”、“劣绅”的腔调和嘴脸,但因为姑姑在,还是去看了,并早早为她们占好座位。占座位这活儿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困难和难堪的活儿,但那一日我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成果。
其实戏还没有进入高潮,冲突刚刚进行不久,周围的吵嚷、骂孩子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还一片一片,我姑姑就悄悄地哭起来。她直着身子,眼睛朝着看台上,任凭眼泪顺着鼻翼的边侧下滑,紧闭着嘴唇。我看在眼里。
戏演得并不怎么样,后来许多人都这样评价,可我姑姑却一直哭到戏终人散。“太入戏了”,姑姑用红肿的眼睛冲着母亲笑笑,她转过身来指派我,“去,看看卖糖葫芦的走了没有。”她的声音里还含满了泪水,另外的泪水还在向外涌。我的母亲,一向粗枝大叶的母亲竟然也显出一副异常表情,她握了握姑姑的手。
戏已散场。台下的人流,喧杂和灰尘都在散去,随后,台上的灯熄了。四周尽入黑暗。
一枚淡淡的月亮,很脆弱地挂在角落里。
下潜,再一次下潜,我触摸到一只蜜蜂地尸体,接着,一大推蜜蜂的尸体也随之浮出水面,它们密密麻麻,翅膀似乎还在煽动,而身体却早已死亡。沿着蜜蜂的线路,我闻到一股敌敌畏的气味,在夕阳灿烂的余晖下弥散,然后,整个黄昏在记忆里慢慢显影,清晰起来的还有蜂房前严严包裹住自己的我母亲,还有那些从远处奔赴到死亡中的蜜蜂。它们在敌敌畏未散的雾气里旋转,像黑雨点一样层层坠落。
那时我还小,但它是记忆中相当清晰的一幕,看看蜜蜂们层层叠叠的死亡,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似乎是,世界末日的来临——这一点毫无夸张。那些蜜蜂的尸体在我心上造成巨大的阴影,在这层大阴影里,还有我母亲和奶奶摔摔打打,吵吵闹闹的战争。
蜜蜂是奶奶养的,因为二叔,奶奶不得不暂时搬出自己的院子,并将蜂房也带到我们家里——最终让我母亲同意奶奶搬过来住,进而将蜂房也搬过来,是我父亲、我奶奶和我姥姥共同努力、斗争的结果。这个过程相当漫长也很费周折,在我的小说《蜜蜂,蜜蜂》中已有描述。记忆留给我的印象是,奶奶和母亲仿佛是前世的冤家,她们一直在斗,直到奶奶暮年。当然,记忆还留给我这样的印象,奶奶的存在就是为了跟爷爷争斗,争吵,并屡屡以爷爷的失败而告终——在我家人那里,也有一部丰富的斗争史啊。
还是说那些蜜蜂吧。蜜蜂本来是无辜的。
可是,一只蜜蜂用它尾部的刺蜇疼了我母亲。它是有罪的,它导致了整个蜂群的灭亡,我母亲正想将它们全部杀死找不到借口呢。奶奶不在家。母亲找来敌敌畏,喷雾器,然后用毛巾、纱布将自己层层包裹,她的样子像一个很笨拙的杀手,有着和她笨拙不相称的冷酷。她足以杀死所有蜜蜂。对了,那天我父亲也不在家,只有我,将她恶狠狠的举动看在眼里。
屠杀。让人心悸的屠杀。
天黑起来的时候,奶奶回来了。她有一双小脚。她和她那个年龄的人,都有这样的一双小脚。
姑姑去世后,姑夫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来有一次他嫖娼被抓,是我父亲通过他的学生,为姑夫交了罚款,将他领出来,领进了家。那时的姑夫灰溜溜的,像第一次进我们家时的情景,很快他就喝醉了。后来,他做鱼粉生意,开始挺红火,没几年就一落千丈,据说他在无棣又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据说他迷恋上了赌博几次被讨债的人追杀——后面的事都属于道听途说,他已经许多年没来了,就是我二叔被淹死的那年,他也没来悼念,是叫他儿子来的。那是一个很腼腆的孩子,给我们一家人很好的印象。我母亲说,他应当是我姑姑的儿子,举止中分明有我姑姑的影子。
一直没有落泪的奶奶,却旁若无人地哭起来,它的下巴上挂着泪水和鼻涕,把姑夫家的那个孩子紧紧抓着,抓住不放。奶奶的哭感染了很多人,最后,那个孩子也跟着哭出声来。
……
姑姑嫁过去的那些年,姑夫是一种什么样子,他的许多或可称为“劣习”的东西,是否早已开始,冒出了芽,扎深了根?我对此毫无印象,只记得姑姑姑夫来来走走,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有一次他喝醉了蹲进厕所不出来,槐叔和我父亲将他架出来时他正努力地哭着,仿佛有巨大的委曲。姑姑说他一喝酒就这样,有时还拿头撞墙。我爷爷活着时也有这样的习惯。
一个人回娘家,姑姑也很少提及婆家的生活,挺好的,挺好的,过日子嘛。她总爱看我写作业,翻着我的作业本,一遍一遍。有时,她还找我要一张纸用铅笔工工正正地抄我地课文,她写得一手娟秀的字。奶奶很看不惯她这个样子,她认为,女人应当好好做活,做活,学好缝缝补补洗洗涮刷,学好生孩子做饭才是正路。她也瞧不上我母亲,整天学习,开会,辩论,没有个正事儿。姑姑会替我母亲辩解,说那也是正事,但却从没为自己辩解过。她将写上字的纸用橡皮小心地擦一遍,再还给我一张干净的纸。
我这个姑姑,早早地就没了,她的去世比我二叔早了很多年,在那好多年里,二叔还要继续和一家人作对,还要继续他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生活。我母亲说,他简直是一条让人厌恶的寄生虫,是一只在饭桌前嗡嗡乱叫的苍蝇,“要真是只苍蝇,我早拿蝇拍打死他了!”只有在对待二叔的看法上,奶奶和母亲才出现些一致,她们没有因此争吵,多少还有点同仇敌忾。在我旧小说《生存中的死亡》中,用一种淡然的语调写下和二叔有关的一个场景,现在,这个场景依然不需要费力打捞,它在记忆这条河的水中浮着,它不具备下沉的质地:“多余的二叔在他活着时候有一个固定的去处,那就是赵东家墙角的大槐树下,那有一块巨大的阴影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化而略有不同。我二叔也随着树荫的变化,他的位置也就略有些不同,即使在秋风凉了的日子里依然如此。冬天到来之前,我二叔会离开那些阴影到赵东家的墙角蹲上一会儿,他蹲下去的样子非常难看……我的二叔早已死去多年,其实在他还没有死去或刚死去之后他就被人们忘记着了,因为那片巨大的阴影,我们几乎就是陌生人。”
我的眼前,浮现着二叔躺在树荫下的情景,是的,在他给我们一家人制造新的麻烦和不快之前,他和我们的生活是隔开的,他甚至也外在于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一副多余的样子。在我想,他努力在自己身上涂抹灰烬的样子的时候,内里是否还有未尽的火焰?要知道,他和我的姑姑,是那么不同!
被我打捞起的是一些碎片,痕迹,或者流沙,它们或错开,或交叠,或闪现之后马上消失,或者被深深镶嵌在记忆的底部,我用尽力气,划破手指,却也只打捞了一些残片。即使是同一日的发生,其中某一部分会紧紧粘住河床,另外的部分却随波逐流,我在很远的地方才打捞起它们,带上岸来,却发现粘在河床上的那部分已被一些残片覆盖,再也找不到原来的位置。在文字开始,我就承认它们缺乏次序,缺少线性明确和时间的明确,但我决定: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呈现它。
没错,爷爷的死亡和姑姑的出嫁发生在同一个夏天,现在,姑姑的坟前应当也是衰草一片,她已去世多年。在我十六岁时曾在父亲的带领下给给姑姑上过一次坟,后来便再没去过,父亲也再没提及给她上坟的事。也许是因为那个姑夫。也许是,因为父亲开始遗忘这个姑姑的存在。也许是……
我常设想,坟茔里面应当是一座大房子,里面按照死者生前的房间布局一一摆好,在那里,那个世界里,死者会获得复活,过着一个人的家常。我姑姑的家常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来。所以,我常常按我记忆中的印象去设想:她拿起一张纸,用铅笔在上面工工整整的抄写着小学课文。然后,用一块橡皮,将上面的字迹擦拭干净,她的手上仍然是一张干净的纸,没有字迹的纸。除此之外她还会做什么呢?
我爷爷在坟中的家常则是,绕过几口粗大的染缸,将一匹布从一个染缸里捞起,挂在高悬的横杆上。爷爷的每日只有黄昏,带有着凉意的黄昏,现在,他在余晖中坐下来,用苍老的眼神盯着死塌塌垂下的布。李家染房在我爷爷的手上结束了,早就没人再来染布,除了我爷爷自己。某一个黄昏,爷爷将我母亲从供销社买来的一匹红布丢进了染缸,他将那匹红布染成了难看的灰蓝。他佝偻着身子,将布高高挑起,挂到院子里的横杆上——这个场景加入了我的想象。它是否会成为我爷爷,在坟墓里的家常?
……至此,这篇小说也该结束了。它不关于真切的灰烬也不关于火焰,它只与,我的一些零碎的记忆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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