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小说 |
可疑的斧子
那个很不平常的夜晚我们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那个很不平常的夜晚静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敲门声,它在静寂中传出了很远。我们支着耳朵,外面,敲门声急促而坚韧地响着。
我父亲喊我们去开门。他用的是一种很不耐烦的语调。于是,我和哥哥一起起来了,我们摔摔打打。在这种时候被叫起怎么会不让人心烦呢。
是我二叔。他站在门外。
——村长让人给砍了。我二叔压低了声音,他还朝四周看了看,他的四周除了黑暗就是黑暗。我哥哥说二叔你进来吧,可他摆了摆手,我不进了,我马上就走。随后,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村长是被人用斧子砍的,砍人的人拿着斧子跑了。现在,他们正在搜查那把斧子呢。二叔说完就消失了,他神秘得像一只蝙蝠。
村长被人砍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事件。你说,是谁砍的呢?谁有这样的胆子啊?被这个事件折磨着,我父亲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他辗转反侧,如同一条掉到锅里的鱼。终于忍于可忍的母亲将我父亲推了出来,你不睡也不能让别人也不睡啊,人又不是你砍的,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母亲还说,你要是睡不着就别睡了,干脆到院子里去想吧,在院子里想得清楚。我母亲真是这样说的,在院子里想得清楚。
院子里的露水很重。但我父亲真的到院子里去了,他蹲在枣树的下面,一支一支地吸着烟。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声音更响。我父亲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去开门。那可真是一个不平常的晚上。
——你刚才出去了吧?
——今天晚上你们家没人出去吧?外面有很多的人。人似乎还在涌来。
我父亲说没有,他没有出去,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出去。说完之后我父亲就朝着身后喊了一声,我们也跟着乒乒乓乓地起来了,连我五岁的弟弟。
——那你为什么不睡?你知道什么了?外面的人都挤进了院子,那么多的人。两只摇晃的手电在院子里来回地摇晃着,残白的光照着院子里的角角落落。
我是,我是……我父亲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起来是去撒尿的。我父亲找到了理由,他撒了个谎,我刚撒完尿,你们就来了。我父亲对着院子里的人说,你们不信,就搜查一下。你们好好地查吧。
那么多的来人,可是谁也没有再和我父亲搭话。他们分散开了,在院子里顺着手电的光慢慢地走着。我真的是去解手,我没出去过,就尿在院子里了。我父亲急忙辩解,我们一家人谁也没有出去过,你们知道的,我们一直都很安分。
我们也说,是啊是啊我们谁也没有出去,都在睡觉,什么事也没干,可他们还是不理。这时有一个人喊了一声,他们都围了过去,聚在两束手电光的旁边,这时,那两束光变得异常强烈。——看,斧子,斧子上有血!
我父亲的腿突然就软了,软得像是棉花做的。在一阵混乱之后,我父亲想起来了,他说,斧子上是有血,应当有血,不过这血是鶏血而不是人血。前天我们家杀了三只鶏。他追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说,鶏是他杀的,他用斧子将鶏头剁下来,而斧子却忘了让水冲洗一下,所以上面会有血。我父亲说着,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可是那些人好象没有听见,他们拿起了斧子。
他们把我父亲也带走了。
天亮了之后我父亲就被放回来了。被放出来的父亲坐在枣树的下面,相当悲?地哭着,谁也劝不住。我母亲走过去,她想给他一些安慰,她只拉了他一下,我父亲就爆发了,他冲着我母亲和我们嚷:杀完了鶏你们就不知道收拾收拾,就不知道冲一冲斧子,你们这些混蛋!现在好了,现在高兴了吧!我的父亲,他就像一只准备战斗的公鶏。
——鶏是你杀的,你不去冲叫谁去。我哥哥小声说。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父亲把他顺手能够拾起的砖头,扫帚,木棍和鞋,一起朝我哥哥的方向扔去。
我父亲一遍遍地写着那天晚上的经过。他写得相当详细。
我父亲叫我母亲把剩下的鶏肉端来,就是只剩下鶏骨头了也行,就是鶏皮鶏毛也行。可是,我母亲找遍了屋子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只找到了几根鶏毛。鶏肉早让我们这些狼吞虎咽的人给吃完了,而鶏骨头也早倒掉了。这能说明什么?这能说明什么?我父亲抖动着那几根鶏毛,他显得焦躁:斧子上的血你们不去冲一下,可倒鶏骨头的时候倒勤快了。你们是想故意害我是不是?
——人又不是你砍的,你紧张什么,用得着么。我哥哥说,我们已经给你解释清楚了,要不,村上怎么会放过你呢。
父亲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你懂什么?我现在仍然属于怀疑对象,不能算是没事。要是抓不到那个砍人的人,村上也许会拿他向镇上和村长交差的。那把可恶的斧子。——去,给我把鶏骨头找回来!
可我们上哪里去找啊?我们来到我母亲倒掉鶏骨头的地点,那里有破袜子,旧报纸,?电池,啤酒瓶,塑料袋,还有一些别的瓶瓶罐罐,可就是没有鶏骨头。任凭我们怎么仔细,也找不出一根鶏骨头来。临近中午,我父亲叹了口气,你们回去吧,鶏骨头可能让狗给吃了。他叫我们回去,但他去的是另外的方向。他想到别的垃圾堆里找出几块鶏骨头来。
又过了很长的时间,我父亲才返了回来,他手上的塑料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块鶏骨头。他坐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叫我母亲将她找出的鶏毛放在一起,又从院子里的鶏身上拨下了几根——他带着这些鶏毛向村委会的方向走去。
这次他回来得很快。那些鶏毛没有留下,他很沉重地将它们提回来了。他坐在枣树下,谁也不理,叫他吃饭他也仿佛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一样。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正准备收拾桌子,我父亲从树下走进了屋里。他端起了碗。——他们就是不信。
在喝过一口粥以后,我父亲表情恍忽地说,有人跟踪我。他们叫人跟踪我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摆在我父亲面前的有三条途径:一是证明他和我们全家那天晚上都没有出门,没有作案的条件。但除了我们一家人,谁能证明我们一直呆在家里呢?而我们自己的证明没有用处。二是证明斧子上的血是鶏血而不是人血。这应当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可问题是我父亲说过多次了,村上的那些人没有理会。那么,就只剩下第三条途径了。那就是,把砍伤村长的那个人给找出来。
我的父亲,他开始了他的密探生涯。他变得神出鬼没。
一把让人怀疑的、带血的斧子逼出了我父亲的智能。
他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赵强家也被搜出了一把带血的斧子,而到刘之前搜查时,他的斧子却没有找到——他们都很可疑。都有可能砍伤了村长。赵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前些日子村长让写卫生检查汇报他竟然没写,村长就没有给他家分救济粮,他一定会怀恨在心的。我父亲和我们分析。他说没错。肯定没借。
吃过饭后我父亲就出去了。傍晚的时候,我父亲被赵强提着耳朵送回了家,一路上,我父亲杀猪一样地嚎叫。赵强提我父亲耳朵的理由是,我父亲一天都鬼鬼??地围着他家转,还偷看他女儿洗澡。——他要是再去我们家,我就杀了他!
那是我父亲密探生涯中的第一个挫折。挫折一个接着一个。我父亲觉得全村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疑起来,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晃出一副砍过人的样子来。有一天他竟然偷偷地问我母亲,她能不能确定我哥哥那天晚上一直在家,一直没有出去过。他说,要是我们睡着了没有听见呢?
在我父亲成为密探的同时,他还成了一个告密者。后来村上都烦了,等我父亲一进门他们就问我父亲,你说,你想告发谁呢?全村的人都让你告过两遍了,现在,轮也该轮到你自己了。村上说,你是最可疑的一个人,你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怜的父亲,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这个一直?小慎微的人已经无路可走了。
某天下午,我二叔又在我们家出现了,他对我父亲说,哥,人家没有怀疑你,要不然还会把你放回来,让你每天这样大摇大摆?临走,我二叔又露出了一丝神秘来:村长已经没事了。他说砍他的不是斧子,而是一把刀。你想,要是斧子,那么近,村长早就没命了。我二叔曾在村上干过,他的话不能不信。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叔走后,我父亲就行动了起来,他说,斧子的教训已经够了,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一整天都坐在一个水盆的旁边。他用水,用磨刀石,抹布,黄矾和酒,一遍遍地擦拭着我们家的菜刀,镰刀,水果刀,罗丝刀。我们家还有一把大刀,那是我哥哥在中学时买的,那时我哥哥迷上了武术。在经过了水,用磨刀石,抹布,黄矾和酒之后,这把大刀仍然是我父亲眼里的钉子,他将它藏了许多的地方,可是他还是能轻易地将它找出来。在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我父亲偷偷地把这把大刀丢进了离我们村子八里以外的一条河里。当天晚上,我父亲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可在第二天早上,他又不安了起来:我去河边的时候真的没人看见?我们家里有一把大刀,这事你们和外人说过么?……
不知是哪一天,我们家的砸刀又成了我父亲的心腹之患。他盯着它。他盯它的眼神有些紧张。
我父亲叫我和我哥哥找来铁丝,将刀片和它的底座紧紧地捆在了一起,这样,它看上去像是一整块的木头,而不是刀。我父亲长长地出了口气。
受伤的村长已经完全好了,除了头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之外。他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检查着安全稳定工作,叫人在墙上四处张贴新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加强防范意识,建立联防体系!……新标语盖住了旧标语。他也来我们家了。我父亲弯着腰迎上去,可他看也没看,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父亲,仍然在一遍写着那天晚上的经过。他改了又改,最后,他也不知道那一稿更可信些了。可他不能不写。他似乎,已经对这样的事着迷。
我二叔总是那么神秘地出现。他一出现,我们全家就开始紧张。
他说,村长虽然现在不说,可他一直都没有把那事放下。我二叔说,他们正在悄悄地调查呢,这事没有完。在我们的面前,他又一次压低了声音,幷朝四外看了看:其实,砍伤村长的就是一把斧子。为了让那个凶手放松警惕,村长才叫人说他是被刀砍伤的。
在我们进行反应之前,我父亲突然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他还是抓住了我二叔的衣领:你说!你给我说实话!到底砍伤村长的是刀还是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