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则言谈和一首诗中，渐渐失明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这样描述阅读所带给他的温暖，他说，对他而言，天堂应当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他的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他的这句话，也多少迫使我成为了哑巴，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来表达我对阅读的感觉，我所做的只能是重复：天堂，应当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
二
图书，时常会带给我一种幸福感。面对一本暂新的、多少怀有了期待的图书，我总认为我在进入一个未知的房间，书籍隐藏了秘密，隐藏了新奇，隐藏了时间也隐藏着疑问。有时我想，我大约是一个勘探者的形象，凭借语词的纹里，叙述的纹里，逻辑的纹里和智慧的纹里缓缓前行，任何一个小小的发现都会让我感到愉悦。我当然明白，对于许多的书籍和“发现”而言我是一个后来者，有时我的“发现”在许多的人那里已经成为了常识，然而这种“发现”对我来说依然重要。这个发现是我的，我个人的，它将融化，到我的大脑中和血液中。
对我而言，书籍从来都不构成海洋，阅读没有带给我那种海洋的颠簸，没有给我那种海洋的无助。看着那一行行的字，我会产生一种坚实的感觉。是的，我从阅读中发现了自身的弱小，个人命运的弱小，但是孤独感却获得了减轻。我的身边陪伴着众人，他们是叶芝，莎士比亚，卡尔维诺，高更，八大山人，荣格，罗素，埃利蒂斯……并且，他们还要纷纷地到来。
我大约是一个勘探者，有着强烈探求欲的勘探者，我承认我从阅读中获得了我想要的珍宝，知识，智慧，和认识自己的美德，我承认我在获取，但我的获取并没有使书籍中的贮藏有所减少。我还得承认，每一次“发现”我都怀有相当的惊喜，我认定这是写作者故意埋下准备给我的，“发现”的快乐由我和写作者悄悄地分享。有时，我强烈地认定我和作者是同一个人，至少，他的这些文字，是写给我个人看的，具有私有的性质。
三
我穿上一副旧盔甲，骑着一头很不像样的毛驴，去和抢夺公主和心怀不轨的人作战，去和魔鬼的风车作战。我喝过一杯非常古老的毒药，在那时，我发现泪水是玫瑰色的，并且可以风化成石头。我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用厚厚的衣服裹紧了身体，但冬天的风还是钻入我的鼻孔；在罗马，我和阿波罗的部队征战，对抗着国家和我自己的命运。我有过一副好嗓子和总是长不大的身材，我唱碎了教堂对面的玻璃，使硝烟的气味、奶奶裙子底下土豆的气味、海边上咸鱼的气味一起透了起来。我是一个幻想者，用松针和树叶纺织公主和骑士的梦，我的舅舅在一次战斗中被迎面的炮弹炸成了两半儿，坏的那一半儿先回到了家乡……与此同时，我还经历了树上的生活，骑鹅旅行的生活和镜中的生活，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生活，以及炼狱的生活，巴黎妓女阴暗潮湿的床地生活。我说春天是黑色的，二月的墨水足够用来痛哭，我说四月是一个残酷的月份，而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草地上醒来，石榴树的亮光照进了她们的篮子……是的，我说过这些。
在阅读中，我成为了他们。
在阅读中，我成为过法国人，美国人，哥萨克人，犹太人。我成为过老人，孩子，强壮的男人或者卑弱的男人，患得患失的男人，绝望的男人；待字闺中的女孩，沦落风尘的女子，杀人犯或者吸毒者……我成为了卡夫卡，普拉斯，柯希莫男爵，或者包法利夫人。我是那个被囚禁的国王，用心痛和麻木写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诗；我是那个打开雪夜房门的日瓦戈，我是，一个坐在书籍中间的阅读者。我承担了他们的命运，分得了痛苦，喜悦，让人心酸的笑话和沧桑感，分得了泪水，血液，忿恨和冰冷。
这是我，一个三十三岁的中国男人，短短地上过几年学，在一家单位碌碌而麻木地呆了十三年。我的日常生活极为简单，没有波澜，我的足迹也尚未踏入过伦敦，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我可以说，我的经历很少，但我的阅历很多。
阅读，使我汇入了人类的传统，使我成为了众人，超越了国籍、肤色和性别，使我获得了多次的死亡并重生。
四
阅读，常常会沿着一条血液的路径前行。
阅读，常常会从一则悲剧开始，即使喜剧也过于短暂，总是让人心酸——然而阅读归根到底是一种快乐的事，是一种温暖。
五
我知道，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去逝时，另一位诗人阿赫玛托娃偷偷写下了悲痛的诗，表达自己的纪念；诗人奥登为叶芝的死亡写下挽歌，“在他岁月的监狱里/教给自由的人如何赞誉”的诗句也成为了他自己的墓志铬。我知道，博尔赫斯的死曾让世界另一极的诗人发出哀叹，而普希金的墓前，至今仍有鲜花，悲伤和敬意。
是阅读，使他们获得了理解，使他们获得了相通，也获得了死亡的悲痛。对于一个真正的阅读者来说，一位写作者的死亡也是他生命的部分死亡，阅读使人怀有一种休戚相关的担承——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者是有福的，他至少，能够在对他的阅读中部分地复活。
那些众人，那些经历了时间和命运的人们，他们在我的阅读中得到了复活，我的脸上，时常会有一种相当古老的表情。
六
对我个人而言，阅读，也时常是一种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的过程。
我在柯希莫男爵那里学习树上的生活，学习爱和敏锐，学习原谅，我在他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陀斯托耶夫斯基向我展开了他内心的交战，我在这种交战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我还在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中发现了我，在《洛丽塔》里发现了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悄悄地放出阿Q的尾巴……我发现了我，我在世界中，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魔鬼也有一个天使，我有对美的幻想和期待，有良知，也有恶毒和羞于告人的欲望……我的身体里有一个魔鬼也有一个天使，它们的样子近似，笑起来的模样相仿。
认识自己，阅读充当了一面曲折的镜子，它是一枚三棱镜。
同样是博尔赫斯，他在《创造者》中写下了这样的一个人，一心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画一幅完整的世界地图，于是他十分详尽地画下了山川河流，画下了房屋，牛羊和船舶，画下人群……等这幅地图完成时，他发现自己画下的是自己的那长脸。我喜欢这个隐喻，它喻示了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它喻示了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关系。在那个具有野心的创造者身上，我也看到了我的影子。
七
阅读使和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像我的想象那么简单，它有我永远说不出的复杂。
阅读使和明白，虚构可以产生真实，所有真实都有相对性，因而梦想和奇迹也就具备了发生的可能。阅读教会了我的怀疑，包括对怀疑的怀疑。怀疑有时让人恐惧，于是我对恐惧产生了怀疑。
阅读使我的日常生活获得了补偿，我没有高乔人的凶悍但我可以通过文字而成为玫瑰街角的汉子，通过文字，我有了一次次艰难的历险，体验了无数次铬心刻骨、生离死别，得到了欲望和爱情。我一次次被悲愤和命运击倒，又一次次爬起，这不能不算是奇迹。
阅读使和明白，我和花朵、树木、牛羊、鳄鱼、毒蛇共同构成了世界，我并不比它们更具有优先的权力；阅读使我明白，悲悯是一种天生也是一种培育，而单纯的热情往往是有害的，可我也不能总是站在审慎的一方。阅读使我明白，我可以做我个人理想、梦想的国王，但我必须接受人间天堂不会战胜也永远不会战胜的事实。
阅读使我获得了体谅。使我获得了我未曾经历的岁月，使我，发现越来越多的未知。
八
阅读拉近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使我和古罗马的国王，胆小而敏感的银行职员，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经历一次次驱逐和屠杀的犹太人，偷盗者和挖碳者获得了沟通。他们背负了各自身份的命运，也背负了一颗心的命运，他们心脏里流动的是和我一样颜色的血。
阅读，也使和我窗外的世界拉开了距离，坐在书桌前，我得到了安静，得到了理解和尊重。在阅读和瞑想中，我有时真的感觉，我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