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甘露专访查建英:风物长宜放眼量
“安身立命”的八十年代
孙甘露:所以,我就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不光书里的这些人,其实很多我们观察到的艺术家、作家、批评家,他们的创作都是时断时续的,刘索拉是个例子,你我也是一个例子。比如陈丹青,他的画也是时断时续的,当然对公众来讲,他的影响更多的来自他的批评文集,他在文化方面的观察、研究和批评。阿城也是,前几天在看王德威写的书,他说为什么阿城写得少,是不是跟他的基本态度有关。见到王朔时,他说,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不必说了。阿城也有一点这个意思,他的说法是,人家在“安身”,你就不要谈“立命”的事了。
查建英:但我觉得,就我们昨天晚上的谈话,阿城、王朔、刘索拉,包括你我,都是80年代人,80年代这个话题,不是就80年代来谈中国的时代。
从“安身立命”这种古人的生活观来讲的话,按理说,80年代应该是“安身”的问题都谈不上的时候,我们就提前地大谈“立命”了,而且大家都在谈。为什么?这需要细分,而且这是回顾带来的,当时我们不觉得安身是个问题。为什么不是?因为大家都在吃公家饭,国有体制基本上还是一个主要的生活方式,不太会有人能够有个体的生活方式,因为个体户是少数啊,或者刚开始。再加上我的书关注的是文化,在这个场域的人,不太能感受到“安身”的危机,大家都还比较稳定,而且没有什么机会,就是说没有特别多的东西刺激你的欲望。有了基本的“安身”的条件,就好像“安身”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至少不是一个紧迫的问题。所以大家谈的都是“立命”的问题,都在追求精神的东西,知识、创造、哲学、形而上的东西。
为什么现在大家对“立命”的东西又有一种态度,就像回顾80年代又成为一个话题了,可能经过90年代后已经有十五六年了,整个社会强烈意识到“安身”的问题。因为经济的、市场的东西进来了,大家突然都知道以前我们是多么的清贫、从物质角度来讲活得多么不像一个人。现在机会突然都来了,大众的精力都转到“安身”那方面去了,做文化的人,好像一下子就感觉到“安身”的问题。当然,80年代到90年代的转折,使得“立命”的问题在很多方面被悬置了,所以很长时间里谈“立命”不是主流,变成一个支流,有点被边缘化了。
孙甘露:但是这仅仅是阿城的说法,从阿城的写作来看,其实“安身”是他一贯的想法。
查建英:对,对他来说,“安身”是非常重要的,先要“安身”,才能“立命”。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觉得,阿城是80年代这批作家里的一个个案,他自己也这么讲,我不能代表大多数人,因为他的知识结构形成期远在这批80年代人之前。80年代时,大多数文化人都还处在启蒙期,恶补很多知识,但是阿城小时候就因为家庭的变故,做了边缘人,淘旧书。所以我觉得他对中国人这种“安身立命”、生命的意义、人之为人的母题,比较早地有了自觉的意识。这就是他的小说,比如“三王”(《棋王》、《孩子王》、《树王》),一出来就给大家“这个人是从哪里杀出来的”的感觉的原因,而且他的路数在当时很特别,跟中国古典文学、哲学的文脉有联系。但是,当时大多数人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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