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甘露专访查建英:风物长宜放眼量
回顾历史,距离很重要
孙甘露:我们谈可以不必按照时间顺序什么的,零散地。
查建英:我还是按照你的问题走比较好,因为这段时间有点说疲了,年轻记者问的问题大多趋同,最后变成我也是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其实,在我的计划中,你本来是我的一个谈话对象。
孙甘露: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一次。
查建英: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最初的计划是,可能就我在北京不太能动的现实情况下,就跟能在北京见到的人对谈,可实际上在书里出现的,像甘阳、李陀,也不是住在北京,他们正好到北京来。我想你总归隔一阵子来北京一次吧。而且我的路子是,找一些比较熟的朋友,一半以上都是这种,这样才有一种谈话的气氛,而不是变成一个采访。
孙甘露:上次我来北京的时候,在刘索拉家见阿城,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怎么了,你是来跟查建英做谈话的吗?
查建英:我这顶帽子被扣死了。可能那时我跟阿城那场已经谈完了,至少大部分人已经谈完了,还没有全部谈完,因为这事情搞得很散漫嘛,我也是这种宁可晚也比没有好的人。
孙甘露:从谈80年代这个话题来说,我是有一个看法,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你觉得在这一个时机有点晚吗?
查建英:晚?不晚。
孙甘露:你刚才说,宁可晚总比没有好。
查建英:对,我那是从人的角度来讲的,如果我觉得这些人至少在我心目中最有某种80年代的气质,那么无论如何我要把他等到,而不是随便找个替代的。不是说这里面有绝对的角度,而是从我的选取角度,从我的谈话形式。
但这个话题是不是晚?我觉得还不算晚,其实,历史记忆回顾的距离是特别重要的,如果离得太近的话,就像一张照片的景一半在里面,没有完全出来,它的景象肯定是不太一样的。就像看电影,第一次看侯孝贤的电影的时候,我印象特别突出的是,这个导演有一种一些大陆导演没有的对表现对象的冷静、客观,可是他又有对其中人物的那种感同身受。后来我就发现,这跟他一直带着距离的中景拍摄有关系。
实际上,这个距离很重要,离得太远了就模糊了,变成一个带有很强想象成分的、美化了的东西,就跟朦胧诗似的;离得太近,或者完全没有距离,这个画面就跟一个人被拍了一部特写一样,很夸张。现在这个距离,可能有点中景的感觉,不长不短,15年到20年之间。在场的人已经从年龄到阅历到时间上,到地理上——因为书里的这些人有一半都出国很长时间了,没出国的,其实也是因为这十多年走来走去的人太多了——都有了足够的距离。这个时间点,我倒觉得差不多,不算太晚,但也不能说太早。
孙甘露:我觉得你说的照片是个恰当的比喻,如果时间长,就是一张中景的照片,时间上的中景,再长的话,就是一张时间的全景照片,再要从照片中辨别细部的东西,就有点费劲。但如果再近的话,正如你说的,就是一个特写,是个重现,非常细致。
查建英:对,容易变形。
孙甘露:是非常局部一个东西。
查建英:在某一个局部夸张。本来这个事情有高有低,最后却只撑起一个架子,你感觉整件事情就剩那一个架子,没有抓住那些严密的东西。
孙甘露:而且中景可以跟周围的人、事物、思潮有关系,你可以从中看出这些关系。所以,从时间上来说,确实是个恰当的时间。另外,我有个想法,这些人自身的成长、思想的变化,以及跟80年代的关系,他们不同的方向——有的人离开中国到国外去定居,有的人工作方向稍微发生变化,比如刘索拉,写作、音乐、演出,方向变得很多,都影响了80年代的定义,这些人可能是80年代带来的一个后果,但这些处在不同生活方向的人在更长的时间段里也在塑造80年代的特质。太近的话,这个意义是看不出来的。
查建英:对,就好像一件事情正在发生,还没有完全结果,或者它的余响还没有听到,你就划上句号了,那个时候你其实听到的是一个不完整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一定的时间可以让这个事情更加丰满,有一些余音,不会戛然而止。我们概念中,用年代划分,1980-1989年为80年代,因为1990年代以后中国社会、生活的转型,是巨变的,而且非常高速,这些人的生活在那个时候确实有个转折点的感觉,但如果我们就把时间截止在那,从质感的角度有不从容的感觉,也没有完全结束,所以隔了一段时间来谈。而且,这些人的生命历程、旅程的足迹,也开始发生不同的曲线,不同的方向。
80年代太集中了,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在一个舞台上,很拥挤。现在的人总说那个时代人才辈出,实在是因为太集中,大家互相影响,看同样的书,听同样的歌,个人气质的凸现基本上是在一个大的共同背景之上的个性不同。后来,舞台的扩大,整个表演形式的多样化,个性的差别越来越显开了。比如刘索拉出国以后,她的变化很大,从她出国的经历来反观80年代,这个味道就和她当时对80年代的感觉有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