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不喜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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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不喜欢,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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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的谢文并非同一人。 她进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时空上的混乱,错过一切。
缘起
是一个寻常的晚宴。 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她带着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发表高见。
对面郭太太笑道:“……我那个朋友姜玲,闹的趣事真多,也难怪,自小在美国长大,一直不肯回来,连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 她认得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来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寻根究底,但这次却追问:“谢文也一起回来了吗?”
郭太太答:“谢文同姜玲离了婚。”
“什么?”
一边小郭说:“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伏雨说,“这么说来,谢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郭笑,“是。”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伏雨开着小车子回家。 下了一场雨,车窗上全是雨水,对面车头灯射过来,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还未找到理想工作,为生计也得坚守岗位,在许许多多留学生中,她一点不算出色,没有背景,先吃了亏。再说,样子也并非突出,唯一胜人一筹之处,便是肯苦干。
谁也不看好林伏雨这黄毛丫头,谁也料不到有一日她会冒出来。但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广告界很有一点名气,势利的社会多多少少给她三分面子,并且争着说,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吴下阿蒙。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红着脸,跳着心,即使是这样,还事倍功半。
没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角色。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这么说,是个有资格决策的人物,事情好办得多。
谢文英俊爽朗、才华横溢,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心真意想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做了两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人。可惜结了婚,不然一定追他。但,也幸亏他结了婚,否则,不追可惜,追,又没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骄傲的男生此刻时常过来与伏雨的手下开会,伏雨遇见他,总是客气颔首,同行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过。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当年过分,失去良伴。人各有志。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尔也会讲一两句私事。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不过,忙来忙去,喝茶一事,谢文始终没有再提,也就不了了之,没隔多久,他回纽约去了。
但这一件差使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多姿多彩。伏雨仍然不改勤奋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郭介绍她给伏雨,伏雨对她印象甚佳。姜玲出身世家,骄矜之气早三代已经收敛,她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谢文。幸运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车子越驶越慢,伏雨终于回到家里。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践约
第二天一早,伏雨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老板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请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老板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不被他提醒,还真的没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电话一直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你是伏雨?”谢文想起来。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干,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地提出要求。
“欢迎欢迎。”
放下电话,看看钟表,才谈了两分钟,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紧张。 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声。众所周知,乘22小时飞机一向是她最深恶痛绝之事,如今不吭声,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端倪来。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看上去不但年轻点,伏雨还希望谢文一见她就有亲切感。她当然没有失眠,多年来见惯大场面,夜夜睡不稳,第二天怎么办事。她只是感慨了一会儿,如今总算有资格去喝这杯茶了。
她或许会告诉谢文,他们别后,发生过什么大事。不不,还是不说的好,过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只是,他现在干哪一行呢,他在大学里念的是美术,会不会在博物馆任职,要不,就主持一个画廊,以他那样的人才,这五年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或者也可以谈谈他离婚的前因后果。说到妻子的时候,伏雨记得谢文的声音与语气都是温柔的。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才会对伏雨那么好。他根本无需那样做,但是他没有阶级观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物是人非
22小时的飞行,到达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啊,旅途愉快吗?”“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也并没有睡好,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太希望在黄昏或晨曦身边有个人做伴。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期盼。
待到百货商店开门,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性的都买下来,抱回房间,慢慢选一件认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站在楼下商场心不在焉地看橱窗。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时间到了,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这是谢文?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面容却略见憔悴,看样子这次离婚给予他很大打击。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这次又来接什么大生意?”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好像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
伏雨一怔:“暂时休息?”
“暂时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使。”
“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呵,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你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温和地说:“自然,幼虎大了才会变猛虎,你不是以为小猫长大会变猛兽吧?”
伏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谢文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变。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他的家在一个地牢里,似个仓库,一大间近千平方米不间断的大舱房,工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了。以前我们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的脾气,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等了八年未见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是个行政人才,对艺术不甚了解,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会有期。”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伏雨叫了计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她对司机说:“往Tiffany珠宝店。” 到了纽约,不去Tiffany,到纽约来干什么。
同一段故事,竟有这么多个版本,人们惯遭回忆戏弄。但最令她震荡的,却是一踏进谢文的寓所,便闻到一阵霉湿之气。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的谢文并非同一人。她进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时空上的混乱,错过一切。
林伏雨花了她一生最好的五年来建立目前的地位,创业艰难,竞争激烈,因为行家个个同样辛勤工作,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此刻的身份。
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