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面对灾难,诗歌如何发言
(2010-09-05 16: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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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灾难,诗歌如何发言
昌政
汶川大地震突如其来,人们一时惊呆了!回过神来,写诗的,甚至从没写过诗的,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诗发言。网络成为这些诗歌的最快传媒,一首佚名的诗《孩子,快抓住妈妈的手》,迅速在网上网下流传,感动了众人的心。接着,纸媒频频推出爱心专号,事实证明,诗歌仍是主打的文学样式,诗是有用的,诗是心声。
但是,面对灾难,诗歌如何发言?爱心诗(在此姑且这样称呼抗震救灾中涌现出的诗)大多是直抒胸臆的,充满激愤,悲伤,哀痛,挟裹着震情的信息潮,撞击着人们的心灵。然而,人们很快发现,这些诗经不起细读,诗质的纯度不高。那么,成功之作是如何超越浅白直露的呢?请允许我以6月号的《诗刊——抗震救灾专号》的部分诗歌为例,谈谈现代诗歌的抒情策略。
语言:锐化、尖新及独创性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而优美的能打动人心的,却不一定都是诗的语言。大量的爱心诗,读了引起共鸣,却往往只是歌词(诗也可以谱曲,这是另外的话题),因为语言不是诗的。诗有诗家语,诗的语言是暗示而不是告诉,是表现而不是陈述,是凝聚的而不是稀释的。而这只是基本特征,优秀的诗歌语言还必须是尖新、锐化了的,显示出独创性。
“防空警报过后,所有的汽车与轮船都在哭泣/所有的汽车与轮船都在说四川话/所有的汽车与轮船都仿佛孤儿,用四川话凄厉地喊妈妈/如果泪水也会飞翔/应该是这漫山的蝴蝶/——且是白色的”(大卫《三分钟》)大卫的诗歌语言鲜活,跳脱,但又不失凝重,深切,让人爱读。人们通常会把汽笛声比作哭声,而说汽笛在用四川话喊妈妈,这就别致了。诗人不能满足于告诉人们有鸣笛致哀这一事实,更要引领读者去感悟诗人从中的独家发现,并叹服,而陌生化的语言有助于增强探寻诗意的兴致。
“成都平原/何曾见过这遍地的帐篷/一座国际大都会,一夜之间/回到古羌,回到牧羊时代?”(凸凹《成都,帐蓬遍地》)这也是一种发现。帐蓬遍地是人人之所见,而与古羌、牧羊时代联系起来看,更显灾难的深重,这是只有诗人才表达得出的。“而当他们累了 睡在路边/他们蜷曲的睡姿就是中国/最精确的地图/而当他们重又站起 向远方 开拔/他们的肩背就是一片 正在隆升起的/重整的 山河”(章德益《献给子弟兵/背起伤员 背起老人》)这样的诗句,引领着我们去发现:它的前一行是去引爆后一行,后一行的最后一个词,往往让读者一惊,有一种“见识增添了敏锐”的愉悦。我读到太多写子弟兵的诗,诉说着敬意,抒发着感激之情,却很少能像这首诗将百姓的情意,提升到更高层次来激荡:他们抵挡的何止于一场震灾?相当深警,相当独特。
语言是诗的外表,一个诗人的风姿往往由语言的姿态决定了。许多诗人在写爱心诗时,保持了个性,这是娜仁琪琪格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些孩子们死了 只是一场雷雨打落了花枝/他们纷乱的样子 多像散落的花瓣/稚嫩的垂落 砸痛了大地”。细致的笔触,意象的经营,让诗人的咏叹别具一格。是的,面对灾难,诗歌并非只能只能大呼小叫,北塔在《练习簿》中写道:“笔和书/像父母/失散了/被风翻开一页/空白/再翻开一页/还是空白”。诗在这里,只是静静地展示,但是,谁能说它缺少力度呢?
角度:新奇、小巧和合理性
不善于以点写面,不可能以小见大;不善于独辟蹊径,作品也不可能别开生面。而写作最易犯的毛病恰恰是面面俱到,这次大量的爱心诗由面入手,到面为止,结果颇多“千人一面”了,雷同也就难免。如果能换个角度,诗就显出个性了。这从标题就能看出:《胡主席的目光》、《总理的三鞠躬》、《废墟上的敬礼》、《一位母亲跪在地上为死去的女儿梳头》、《向废墟输液》、《遗书》、《手的掘进》、《收音在帐蓬里哭泣》、《未完成的作业》、《我想徒步去汶川》、《生命的物证》……他们取材时化大为小,正是为了以小见大。许多诗人写到了“手”,但并不妨碍他们写出各自的情怀,因为与整个震灾事件相比,“手”毕竟是个小巧的角度。
灾难让人痛哭,而傅天琳写的是《我为什么不哭》:“我为什么不哭/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是啊,灾难来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了,要做的是救人,没时间哭:“早一秒,废墟里的太阳就刨出来了/我必须从自己的废墟起身”。“没有路/我怕须携带着自己的道路而来/犹如携带着伤口而来”,“天崩地裂/悲痛那么宽”,不哭,“伟大磅礴而浩荡/总是一言不发”,全诗读来,荡气回肠,悲壮感人,于看似无理中显出了真理。好诗总有惊人之语、一家之言或言外之意,所以,诗句质朴,非得以“一家之言或言外之意”来支持,傅天琳的这首诗,语言于平易中见奇峭,正是缘于她的见识独特。
灾难,让诗人一时悲愤难言。赵恺写道:“我的诗歌骨折了/掩埋于汶川废墟”(《我的诗歌骨折了》)。他从“生死之间愈合两个诗行:一行是“热爱苦难”/一行是“重温珍惜”;文学之热血/是O型的!”通过迂回,完成了诗的创作。这是很巧妙的表达。林莽则想起了梨花:“那片开在川北的梨花/在山坡上/在阳光下/那片开得洁白 开得纯美的梨花”,而却都毁了,连同“那些美丽的女子和欢快的娃娃……那些微笑的面孔和慈祥的白发”,以及美好的山川,毁于一旦(《我想起那片梨花》)!以自然美的毁坏写人间的悲剧,读来沉痛。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诗保持了纯粹的个性,显示出举重若轻的功力。
出乎意料是诗人达成审美震撼的秘径。谁不珍惜生命?而鲁文咏的《幸存者》偏却质疑:
除了生命。你还能再弄丢什么?
当呼吸成了活的底线。而空气被废墟壅塞
除了死亡。你还能再占有什么?
当双手抓不住温度。鲜血沦为夜的底色
命运的罅隙里。我们是不幸的幸存者
你还剩下多少绝望,除了活着?
沉郁悲愤,诗于蔑视中,完成了赞美。老巢也以《他们比我更该活着》,让人读罢长叹,痛惜不已。
诗人如果不剑走偏锋,也就难于出新。让人惊奇是对的,但若拿捏失当,就有哗众取宠之嫌了。故作豪迈,轻视生命,挑战道德,尽管别出心裁,但,诗人不为。
情怀:诚挚、深切和悲悯性
诚然,感人心者莫乎情,诗歌正是以情感人的。但是,为什么有时诗人情绪激动,而读者并不感动?这里有个表达的策略问题:真诚是首要的,而若失去载体,情就无所依了;情要具体化、细化,才能独特,让人心心相应,而这,有赖于细节的汰选;抒情者的态度决定了诗的境界,有何等胸襟的诗人才有何等境界的诗,面对灾难,悲悯情怀是诗的灵魂。
冉冉写《我的父亲》时,取的是父亲在废墟下的一个姿势:他蹲着,膝盖抵着胸口——那是他惯常的姿势,抵挡着,一声不吭:“他以为痛若是有定量有/自己包揽得越多/儿女分摊的就越少/他以为灾难是有限度的/自己承当得越多/儿女遭受得就越少”。没有这个特定的姿势,感人的父爱就无以恰当地表达。诗,要有个生发的缘由,也就是说,诗要有核,否则难免泛泛而写,吃力不讨好。
当众多的诗人写志愿者,写子弟兵,写白衣天使,写灾中不屈的人们,鲁文咏写《哀悼日,一个拾荒者的悲哀》。当然,我不是岐视拾荒者,认为写他就能摆脱偏见出好诗,不,是因为诗中的悲悯情怀打动了我的心:“他是个挣扎在废墟外的求生者。努力搬挪沉重的命运/汽笛哀鸣的那一刻。他慌乱而萧然地立着。如一株沉痛的葵”。这里,诗人对拾荒者,拾荒者对灾区百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怜悯,格外动人。由于视点独特,诗就因此有了以一当十的可能。如同画家喜画一角,诗人也要习惯于关注差异,从不寻常中发现诗意,这,往往能事半功倍。
细节的选择,选的多半也是角度。在众多写“手”的诗中,张洪波写的是:“你舞动着嫩软的小手/抵抗一遍又一遍扑来的余震”,因为他写的是《出生》。不去渲染灾难,甚至也不去沉思灾难中相扶持的真情,诗人关注的是生命顽野的状态,并推向极致:“你一出生就不甘示弱”!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已经成为废墟/只有人 不能成为废墟”,从而歌咏了生命的韧性,这在爱心诗中,相当别致。
“这一刻,能按响的都按响了,喇叭、汽笛/防空警报……只有人沉默着,像一口/被闪电反复敲打的钟,生生地摁住了/骨头里的雷声……这一刻,刻骨的疼痛再一次袭来,揪紧我/强忍着泪水,祖国啊,我不能/让一座大海,决堤”(敕勒川《14时28分的祖国》)把情放在忍与不忍之间,放在矛盾冲突之中,诗因戏剧性而有了动感,更因隐忍而体现出怜惜之情。
现在回到篇首说的“诗质的纯度”问题。在阅读那些爱心诗时,我想起了抗战时期的诗歌,想到一些诗在当时的影响和现在的评论,正好不久前写了《一个文学史上的失踪者——品读寂寞的现代派诗人鸥外鸥》,谈到了诗歌对时代的“超越”:
一首诗的成功因素是多样的,比如与时代事件有关,与名人参与有关,与当时的情境氛围有关,与首次出现(指形式创新)也有关,由此可能轰动一时,成为某一时期的重要作品。但是,时过境迁,当年的名作可能就成了纪念留存之作,而后终于不再上版。而为什么有些当时并不出色的作品,却能穿过岁月残酷的淘汰揉搓,越来越有光泽?那是一种诗的质地在起作用。诗的质是什么?是尖新的语言、独特的见识和言外之意。我通常将它们归结为一个词:意味。有意味的,才是诗……鸥外鸥的那些抗战诗毕竟是为时而作的,如今读来,有人可能会觉得不如他的纯诗更耐读。在当时,如何鼓动人,是诗人必须研究的技巧,让人细品的诗,不是为民族存亡而战的人们所必需的。因此出现一种情况:好诗并不好用,好用的,过后发现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但是,不要嘲笑战争年代的作品,那是用血和泪写成的,是用枪和炮来朗读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消费不起的贵重物品……请对鸥外鸥们保持敬意吧。
是的,我对抗灾中出现的所有有良心的诗都保持敬意。阅读《诗刊》,读到那么多佳作,让我惊喜。更喜的是,那么多著名诗人,几代的著名诗人,他们都为抗震救灾写了诗,都面对大灾难发了言,虽是仓促之作,虽受艺术趣味上的冷静挑剔,作品仍是那么有个性,耐人品读,如李瑛先生宝刀不老,本期《诗刊》的头题是他的力作,第一首就丽句如珠似玉:他听见孩子撕心的哭声/我听见他的心跳……鼓励受伤的孩子/让他们听见花开的声音——让我肃然起敬。只是因为篇幅有限,还有那么多的佳作、范例,我无法枚举,多有得罪了,你知道的,非我本意。
2008。6。25
刊发于《福建文学》2008年第10期时,稍作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