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世界一直在走,在位移……”
(2008-09-25 09: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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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直在走,在位移……”
——读凸凹《手艺坊》的一点感想
(北京)树才
在《玻璃瓶中的鸟》一诗中,凸凹表达了他对偌大世界的一种直觉:“世界一直在走,在位移:进,或者退。”无疑,这是诗人对世界之“动”的敏锐把握:不只是“某个人”一直在“走”,在“位移”,更是这个“世界”,这个包罗万象(当然也包括“某个人”)的“世界”!但世界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在“走”或“位移”呢?以“进,或者退”的方式。进,前进;退,后退。人有双脚,行于世间,迈出一步,无疑是“进”,退回一步,则又是“退”:人生之道恰在“进退”之间啊。有人说“不进则退”,说明人生只剩下“前进”这一条路;也有人说“以退为进”,又说明“进”和“退”彼此可以逆转,并非绝然对立。
对诗歌写作来说,情形常常是,“进退”不由诗人!凸凹的“进,或者退”,正是对进退之间辩证关系的一种思量。写成一首诗,无疑是“进”,但之后又把它删掉,也非必就是“退”。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写作与生存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单向的,而是互动的。在同一首诗中,凸凹接着问:“呵手艺……/以何为手,以什么为艺?” 诗人既是问自己,也是问读者。以前还真没人把“手艺”这两个字拆开来问过。“手艺”,即诗艺,但诗人似乎更钟爱“手艺”这个词,因为诗正是靠诗人用“手”一首一首写出来的!“手艺”,更具象,更素朴,也更动态。“以何为手?”当然是以“词”了。“以什么为艺”?应该是“诗”吧。但这只是我的应答。对这两个非同寻常的问题,凸凹的回答却是另一个发问:“谁能在词与物之间把一条柔尺绷紧?”
《玻璃瓶中的鸟》,就这样把我渐渐引入诗集《手艺坊》的深处。我摘出来的这几行诗,正是凸凹这本诗集的主旨所在。读完《手艺坊》,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凸凹又在“走”,又在“位移”了!开头四首诗就令我喜悦。《地主的女儿》写母亲,凸凹把这首诗放在开篇位置,是想交代一下自己的身世,或者说追溯一下自己的生命源头。《玻璃瓶中的鸟》,较长,共有九节,叙述了诗人的“成长”历程。这首诗的活力主要来自一连串精心刻画的细节,饱满而生动。《纪念》是写给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但诗人凸出了个人的视角或心态:“矛盾,复杂,诚惶诚恐”。上面三首诗都写在2000年。如果说在2000年,凸凹诗中的叙述还相对单纯的话,那么从2001年开始,叙述本身就奔向一种广阔之势。《大河》恰好开启了这个阶段。我个人很喜欢并看重《大河》这首诗。通过这首诗,我感受到了凸凹那丰沛辽阔的想象能力,以及把叙述同抒情相糅合的语言结构能力。这首诗像“大河”一样气势雄壮,写出了天地物我彼此依存、互相感应的那种混沌浑然状态。这是一首超拔之作,也是一首神秘之作:“这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我认识凸凹,是在1999年,在山东聊城,应该是5月份吧。我们一起在第十五届“青春诗会”上碰面。我记忆最深的,当然是凸凹的满脸大胡子,长得茂盛而芜杂。但整个诗会期间,凸凹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眼睛也含着善意,所以我的整体印象:凸凹是个相当平和的诗人。这也许同他的大胡子不相称,但他的脸形本身是平和的,大胡子没准还突出了他的平和。平和的人其实隐藏着阅历。我喜欢平和的人,因为我深知“平和”的来之不易。平和的人骨子里常常是极端的,这种极端就体现在“与自己较劲,跟自己过不去”。
依我看,凸凹就是个爱与自己较劲的人。他自己逼着自己转弯,有时转生活的弯,有时转写作的弯……说到底,生活的弯如果转不过来,写作的弯也就甭想转过来。从1992年的个人诗集《大师出没的地方》,途经1999年的民谣体诗集《苞谷酒嗝打起来》,到2004年的《桃花的隐约部分》,再到2008年的《手艺坊》,可以说,凸凹的写作从来就没有“自我满足”过,恰恰相反,他的诗歌总是寻求“变化”!正是在“变化”的努力中,凸凹的抒情声音变得越来越开阔,越来越丰富,“手艺”也磨练得越来越精熟。如果非要指明凸凹的写作风格的话,我也许就可以指出风格之一:“变化”。当然,总体而言,凸凹对叙事有所偏爱,但他的抒情口吻其实渗透在每一首诗的深处。这种在叙事中糅进抒情的写作,正是对传统意义上的“抒情”的拓宽和加深,使之更具口语的自由活泼和亲切平实。在凸凹的近作中,对词语的组合和运用更加大胆,诗人的想象力似乎在中年赢得了一个开阔地带。
凸凹本名魏平。而“凸凹”正是对“魏平”的“变化”。魏平显然是“平的”,但凸凹绝对是“不平”的!诗人对笔名的词语性想象,正是为了超越真名的现实性局限。现实是逼近的,又是有局限的,因为它是发生,是事实;而词语则显得遥远,因为词语只是一些符号(诗歌把它们变成了“有意义的符号”),但符号自有符号的妙处:只要你足够敏感,它们就会“活灵活现”,你能听见它们的声音、气味,你能摸到它们的冷暖、轻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喜怒、爱恨……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为诗人,原因恐怕就在这里:他(她)被词语的魔力给迷住了!
无疑,是一首又一首诗把“魏平”变成了“凸凹”。当然,凸凹仍是魏平,因为魏平是凸凹的本名,那是身份证上的姓名,跑不了的:跑了凸凹,也跑不了魏平。但是,凸凹更是凸凹。这就像词语也是现实,但词语更是词语:想象或虚构。从现实出发,诗人用词语“重构”另一种现实:那尚未发生的、想象中的现实。“凸凹”这个笔名把“魏平”给变了!而在“凸凹”这个笔名内部,“凸”字又把“凹”字给变了,当然,说“凹”字把“凸”字给变了,也成立。
凸,是高于周围;凹,是低于周围。总之,凸凹就是要与“周围”不一般“高低”。
2008-9-20
作者简介:树才(1965.3— ),浙江奉化人,文学博士。1987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法语系,曾任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馆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兼任《世界文学》、《星星》理论月刊编委。著有诗集《单独者》、随笔集《窥》等。译著有《勒韦尔迪诗选》《夏尔诗选》《博纳富瓦诗选》及合译本《希腊诗选》等。2008年10月获法兰西共和国授予骑士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