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雄浑的黄土高原。
巍巍吕梁山深处。
四周万籁俱寂,炊烟袅袅升空。
夕阳在城西的莽莽虎山后露出半个脸庞,望着黄昏中隐约可见的城郭,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染红了西边的半个天空,也染红了石州城外庄稼地里归来的老农们的弓背。
残照落在了城垣断壁上,秋风中更增添了几分萧瑟。
突然,一种低沉浑浊的声音从地下冒出,“呜———呜———呜——”,像一个受伤的男子汉在哽咽,泣不成声,无限伤感。
“这是土地爷在痛哭”,正在专心下棋的李大烟袋忿忿地说:“这年头,没完没了地打仗,当朝的蒙古鞑子从来都不把我们汉人当人看,官府没完没了的抓丁,没完没了的摊派,地绅豪强又乘机兼并土地,连地皮也被他们刮低了三尺,难怪连土地爷也不得安生,这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与他对弈的吕敬老人头也没抬,手里拿起一只黑炮放在另一只黑炮后边,形成以双筒炮兵临城下之势,然后感慨地说:“你说这世上的战争都能和你我一样在棋盘上解决,岂不免却了多少生灵涂炭,岂不少却了多少人间悲剧?”
李大烟袋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棋盘所处的危局,苦笑地摇了摇头,又点了一袋旱烟,猛抽两口,吐了几个浓浓的烟圈后,慢悠悠地说:“你老兄学问大,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晓,不像老朽一介粗莽村夫,每天只知埋头干农活,然后就是与你下下棋,许多事情不明就理。你说,如今天下乱成一锅粥了,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如此打来打去,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这种日子
何时才是尽头?”
“老夫昨日夜观天象,发现群星轮番向紫微星发起攻击,交锋激烈,此消彼长,变数甚多,扑朔迷离,一派兵戈之象呵。看来十年内能结束战事,也就烧高香了。”吕敬老人叹口气继续说:“世事沧桑风云变幻,正如你我面前的棋局。想成吉思汗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所向披靡,无不臣服。元世祖忽必烈听从谋士刘秉忠的建议,取《易经》上‘乾元’(极大)之意,将蒙古国改为大元,是何等的不可一世!现如今大元却摇摇欲坠,内患连连,各地义军如雨后春笋,风起云涌。官军一直在对其残酷镇压,可越镇压,义军却越多,怎么也铲除不尽,恰似白诗所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依你看,官军与义军哪一方能最终打胜?”李大烟袋饶有兴趣地问。
“双方谁将取得最后的胜利,目前尚难料定。当今统治天下的蒙古贵族多年来骄奢淫逸,进取心全无,体质乃至精神均已退化,与他们有“一代天骄”之称的祖先不可同日而语。草原雄鹰的后代早已折翅,朝中几无可用之材,官军只是长于扰民,御敌时不堪一击。元室气数将尽,灭朝是迟早的事。但义军能夺取天下吗?我看也未必。这些人出身低微,未曾读书,不通历史,不知取天下之道,又缺乏智者的指点,很难成事。他们起事之初都是不堪官府重压,迫于无奈铤而走险,均打着为天下穷苦人谋出路的旗号
,对老百姓很好。但一旦他们拥有地盘,官军对其无可奈何时,他们就开始贪图享乐,为所欲为,甚至比执政者的腐败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忘了自己当时起家时所依靠的社会基础,焉能不败?”
李大烟袋说:“听你一分析,老朽便明白了几分。可是现在起事的这好几支义军中,难道就没有一个可成大气候的?”
“目前叱咤风云的义军头领,我觉得均难成大器。真正的英雄,也许还正在艰难的成长之中。古来成大事者,无不有悲悯天下的情怀,历经磨难,百折不挠且愈挫愈勇,方能实现终极抱负。正如,秦末农民起义领头的是陈胜、吴广,号令天下推翻暴秦,攻城掠地,功莫大焉。可最后争天下的却是刘邦、项羽,结果刘邦赖以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的鼎力相助,体恤黎民,攻心为上,最终建立了赫赫数百载的大汉江山。”
“你老兄满腹经纶,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当初干嘛对朝廷功名坚辞不就,甘心与老朽一样当个平头百姓?”
“计利当以天下计。当今世道暗无天日,黑白颠倒,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宁愿碌碌终老林泉之下,也不愿与那些尸位素餐者为伍。”
长叹一声后,吕敬老人徐徐吟哦:“黄钟毁弃,瓦砾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老兄的气节真让在下佩服,可敬可敬!”
……
黄昏时分,秋风中凉意甚浓,两位老人却仿佛全然不觉,坐在石州城郊马路边的农家小院里,一边下棋一边闲扯,其景萧萧,其情陶陶,远处一望,像一幅古色古香的村野泼墨画。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裹挟着漫天飞舞的黄尘,在静谧、空旷的四野显得格外聒噪。
两位老人抬起头来,望了望黄尘起处,互相看了看,相对无言,继续低头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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