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中）

二 黄毛丫头

小时侯我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一头细软、稀疏、金黄的头发，那时侯流行的是乌黑、油亮、浓密的头发，我因此很自卑，听人家叫我“黄毛丫头”，不管好歹，一律用小眼睛斜过去，把两个眼球挤在眼角，表明我不屑、轻视的态度。

其实容易受到轻视的还是我这个排行老小的“老疙瘩”，我亲历过被极端忽视以至弄丢了的事件。

 那时我大约五、六岁吧，和哥哥、姐姐四个孩子，爸爸、妈妈、姥姥三个大人，统统塞进一辆熟人的解放大卡车里，一路颠簸，赶去江南看望爷爷、奶奶。顺风车坐到南京，在那里的一家招待所住上一夜，天还没亮，就被大人提溜起来，要赶早班渡轮的。一大家子你呼我叫，手忙脚乱，直奔南京长江码头而去。谁也没注意我这个最小的黄毛丫头临出门有了便意，一折身进了厕所，等我打着呵欠，提着裤子，走出厕所，看不到一个认识的人，才彻底吓跑了瞌睡，“哇”的一声哭起来，尖细的嗓子哭得惊天动地，惹得服务员、旅客都围着我，嘘寒问暖。印象里有一个开卡车的司机长着一脸的络塞胡子，人却出奇的和善，他为我洗去满脸的鼻涕、眼泪，还帮我梳头发，一边梳，一边说，“丫头不哭，叔叔带你去上海。”等他编好两根细细的麻花辫，我已经抽抽噎噎，停了哭声，专心等着到大上海去开眼界。

也就在那时侯，随着一声变调的哭喊声，妈妈冲进来，看到我，先是照着屁股来了一巴掌，然后才紧紧抱住我，又是哭又是笑的，刚刚安静下来的我又开始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现在想起来那哭真是含义丰富，有被打的生理之痛，有亲人重逢的喜极而泣，还有去不了花花世界的小小遗憾吧。

想来我真敢跟着陌生人去上海，我从小胆子大，不太懂得害怕。

多年以后，大人们还会提起我小时候的壮举：我家前面是县广播站的四层办公楼，楼顶有一个小操场一样大的露台，我们小孩子喜欢跑上去玩，无非是丢沙包、跳皮筋之类的寻常游戏。终于有一天我发明了一种勇敢者游戏，露台是有栅栏的，栅栏外面还有一脚多宽的边缘，我抱着栅栏，一偏腿，敏捷地越过栅栏，站在栅栏外面沿着露台走起来。小孩们羡慕地大张着嘴望我。我得意洋洋，再翻越进露台，却被奖赏到妈妈的一顿胖揍。原来在我表现勇敢时，已经被底下的大人发现，又不敢叫喊，怕惊吓了我，跌落下来，只好一边有人在楼下跟着我走，一边让妈妈上楼，妈妈说她手脚都软了，还只能呼呼喘着粗气，等我重新回到栅栏内，才敢冲过来抱住我。想来我当时也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色厉内荏罢了，要不怎么没发现下面有人呢？！根本不敢往下看啊！

爸爸妈妈倒是有意无意把我的大胆引向正途，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家人揶揄地叫做“外交家”，经常出面料理对外事务，其实无非就是到邻家借东西、还东西，去小商店打酱油买醋之类的。但是于我的确意味着一种信任，每次都把任务完成得令人满意。大人们好象也蛮喜欢江家那个黄毛丫头，礼貌周到，嘴巴甜甜的。食堂里卖馒头的崔大爷，一看到比食堂窗口还矮的我递上小馍筐，就会说“小神拐子来了”，然后时不时多给我一个馒头；看门的李师傅还会说出一段顺口溜，“神拐子，拐棒子，做鞋不要鞋样子”，意思是夸我聪明精巧吧，做鞋都不需要鞋样子嘛！嘻嘻。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些字这样写对不对？是不是还暗含讽刺？有没有几分说我叽哩拐弯，聪明过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李师傅是喜欢我的，因为没人的时候，他允许我玩传达室的那台黑色摇柄电话机，我甚至很神气地和总机阿姨通过话，这让其他的小孩眼馋不已。

据说我小时侯很有表达天赋，有时候大人都被我说得辞穷。有一次，大人们在议论常委人选的事吧，我很好奇地躲在旁边听，隔壁的刘叔叔就逗我，“你爸爸不是常委，是兔子的尾巴——短尾！”我立刻象刺猬，抖起满身的刺，想都不想地回击，“那你是马尾巴——长尾！”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类似的打嘴仗，总给大人留下不少谈资。

其实多年后，大人最津津乐道的还是我那次被哥哥姐姐联合愚弄的事。我们家有个大院子，每天都要用竹枝编的大笤帚扫地，这本来是派给他们三个大孩子的活。可是有一天，大姐招集我们四个开了个会，说要民主选举个劳动部长，经过举手表决，我以全票光荣当选。大姐双手举着那把竹笤帚，庄严地交到我手里，激动地说，“它是你的了！”我好象接过了前人手中的枪，郑重地表态，“你们就放心吧。”

挥动着比我高一大截子的竹笤帚，干了一个星期，手都磨破了，任他们怎么喊“江部长”，我再也不肯继续那份光荣的工作。终于还是爸妈出面，取消部长制，让我和他们一起参加轮值，才化解了这场风波。

当领导可是要有付出的，这是我打小就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