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了，我一直不能为你写下一个字，直到今天，今年的父亲节。

可是我仍然无法多写，文字所表达的与我内心想诉说的相差太远太远，却把我的脆弱暴露得太多太多。还没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就已泪流满面。

泪流满面，总是这样，一想到你，一提起你。

就像那天晚上，在永和家面对江滨灯火的阳台上，忽然就跟朋友们说起和你在一起的种种往事，忽然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那么伤感，那么崩溃。

很小的时候，因为我离乡赴京，我们没能生活在一起，再见时面对不苟言笑的生疏的你，我居然紧张得躲到床底，不敢叫一声“爸爸”。

然后你不知从哪里折来麻杆，在上面随意画上几笔，就是一条鲜活的龙，一只灵动的凤，就成了一件艺术品；你再做个一面带玻璃的正方形扁纸盒，里头嵌一幅自己绘制的熊猫啃竹子，挖去猫眼填上可以滚动的钢珠，就成了魔盒；或者卷一个圆纸筒，两头用玻璃封闭，一头洒上五颜六色的塑料沫，就成了万花筒。这些你为我手工制作的玩具，其精美程度一点不亚于商店里出售的“XX工厂制造”，我在心里暗暗地佩服你，可是却仍然怕你。

上小学了，有一天放学你骑车经过我身边，忽然就起意让我坐上自行车后座，一起到近郊的寺庙走走，那里有青青的池塘，池塘里有活泼游弋的金鱼，寺庙前繁花盛开，寺庙周围树林青翠……或许就是那一天，开启了我对丰饶自然的认知。对美景的共同喜爱，让我对你有了些许亲近。虽然学理工科的你看起来并不诗意，更不会诗意地言说，可是你一辈子都喜欢莳花弄草养鱼，都热爱旅行，向往着远方的风景。

过年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上门讨春联，因为你写得一手好字。翻修过的祖屋厅堂里，摆出了大大的方桌，我乐淘淘地帮着你裁纸磨墨，然后你写完一个字，我就把红纸往前拉一点点，看着散发墨香的红对联铺满厅堂里的红砖地，听着人们的赞美和谢辞，我和你一样很有成就感，而且我的虚荣心在悄悄膨胀，呵，我有一个多么棒的父亲！

可我有时也讨厌你。当你不许我穿喇叭裤，当你不准我大声说话朗声而笑，当你当着我同学的面阴沉着脸，当你在我关门听音乐时贸然闯入发出不合时宜的评论，当你看到我的好成绩从不赞许鼓励而总是让我戒骄戒躁，当你每每在早餐时因我脸色发暗而唉声叹气，当你凡事总是提醒我稳重慎重三思而后行……我就会被你的刻板暴躁严厉和忧虑压得喘不过气。青春期极为叛逆的我不但不惧你，而且敢于顶撞你，甚至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捍卫我的“自由”，维护我的“尊严”。

我强烈的反应令你伤心，沉默，退让。你本就不会用亲昵的方式表达感情，误解更拉大了我们的距离。我为你对我的不理解不欣赏而深深遗憾。

上高中了，你出差上海，给我买了一块小巧的女式手表，因为你知道我们班里已有女同学戴了手表；出差杭州，你为我买了一条有修竹图案的蓝色纱巾，认为它很清雅，一定会合我的心意……无论你出差到哪里，总不忘给我和弟弟带礼物，只要有可能，你一定会用你漂亮的字在上面写下我和弟弟各自的名字。对这些，我其实挺感动，可是我不愿告诉你。

考大学报志愿前，你刚好出了趟远差，回来就说：“你看我坐火车坐得腿都肿了，还是不要考得太远，近一点我们还可以不时去看你。”可是那时我的心已狂野，渴望高飞，我想走得很远很远，你的牵挂成了束缚。

入学报到，你陪我去了学校。看到同宿舍先到的同学都在床前挂起了花布帘，你马上冒着暑热带我去校门口的商场买布，又挑选了一个时髦漂亮的皮包，你觉得别的同学有的我也一定不能缺。而且你的眼光其实一点也不古板老旧，你本就是个审美力很强的人，书法绘画剪纸等等几乎都是无师自通，可惜这种天份我和弟弟都没有传承。

从学校回家前你带我去了熟悉的老师家里，从不愿开口求人的你向那位老师絮絮叨叨，“我女儿心气高，自尊心强，比较敏感，身体不太好，请你们多照顾，多担待……”我在隔壁听着，泪流满面。原来，你是了解我的。那天傍晚天色苍黄，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心生寂寞、茫然与不舍。

然后并不擅长写文章的你开始频繁地给我写信，用认真写书法式的字迹，平实地叙述着家里的种种琐事，没有煽情的字句，那绝不是你的风格，却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你的关爱。

毕业工作了，我有了自己的感情和生活，虽然所在的城市离家并不远，可我耽于自己的世界不常回家。每次回家，推开家门，第一眼就能看到你由内心绽放出来的灿烂笑容，它那么强烈地表达了你欣喜的心情，对我回家的渴望。你仍然是那样，不会用语言表达什么，只会做出一桌我爱吃的菜，然后还是会为我不够健壮唉声叹气。偶尔我们一起出门，遇到熟人或同事你总会主动热情地介绍：“这是我女儿，在XX报社工作……”自豪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让我感到羞涩。什么时候你也变得不那么矜持稳重了？而且我终于知道，其实你一直为我感到骄傲。

我怀孕的时候，你刚刚得过一次脑溢血，随时有复发的可能，身边本来不能少了人陪伴。可是你坚决地让母亲到我身边来照顾我，自己则一个人留在家里，独对空室的寂寞和疾病带来的恐惧。做月子了，你又及不可耐地跑来我的城市，住进极为简陋的借来的小房间，每天买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我得了个小感冒，你一定要陪我去医院，好象我一个人就不会看病似的，是啊，在你眼中我永远是个不能让人放心的小孩子，虽然那时我已经28岁。

我终于搬进新房了，你高兴得什么似的。那天，你从老家来到我的新家，细细观察后，发现我还得添这添那，于是马上带着我上街采购，过马路时你忽然牵住我的手，怕我不小心被撞了走丢了。以前，你从不这样用肢体语言表达你的关爱，内向的你直接坦露感情像是一种禁忌。或许，冥冥中你已意识到与我在一起的日子无多？

没过几个月你就再次突发脑溢血而永远离开，我甚至没能在你有意识时再见你一面。那一年，你还不到59岁，将整洁英俊的形象定格给了这个世界。

可是我好象一下子不认识了这个世界，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做头七时，我去买你生前爱吃的面包糕点，我买了很多，可是你一个也吃不到了，走在街上我神情恍惚，泪流满面。我不在乎人们诧异的目光，他们对我毫无意义。

后来我再回家乡，坐在大巴车上想到进家门时再也看不到你那么欣喜的笑容，我黯然神伤，泪流满面，从此我成了一个无根的人，没有了你的家乡对我毫无意义。

再后来，我遇到了人生的种种波折坎坷，我总是想，如果你还活着，以你的脾性，一定会为我担心死了，心痛死了，生气死了。上天为了不让你这样，所以提前安排让你不在场。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让自己过好，让你无论在哪里都一如既往地为我高兴，为我骄傲，安安心心。

年岁渐长，我越来越感受到你流传在我身上的血脉基因，我们的性格、脾气、兴趣爱好、行为方式等等是那么相似，我在很多事情很多时候真切感受到我身上那个你的存在，理解你怜惜你就像当年你对我那样。

我说过无法多写，可是却忍不住越写越多，我一再说泪流满面，不想这样可一边写着还是泪流满面。

人们总希望人死后能上天堂，而今我希望你已脱胎转世重返人间，十二年就是一个轮回，而且你是那么热爱生活，眷恋凡尘，真诚又执着。哪怕茫茫人海中我们只会失之交臂，哪怕遇见却不再相识，可一定会让我增一分对温暖美好的期许，只要有你和我呆在同一个世界。

爸爸，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