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天前，母亲看完了王海鸰的《新结婚时代》和池莉的《所以……》，说，池莉写得太琐碎，不如王海鸰那么平实、深刻、原生态。之前，母亲是池莉的拥趸，而自从王海鸰写出《中国式离婚》，她就大有移情别恋之意了。

       7天前，母亲翻出我儿子小学一年级时的语文课本，说是要把那些生字再认一认，音再读读准，好到电脑上学习拼音输入法，待学成了，就把自己写的日记录入电脑，也可以像年近古稀的舅舅舅妈那样发电子邮件。

       6天前，天气乍暖还寒，母亲把收进衣橱的电热毯又拿出来，然后蹲在地上整理衣物，过了许久她直起腰站起来，忽然一阵眩晕袭来，有点站不住，继而左眼视力模糊。惊魂稍定，再眨眨眼，还是看不清……这是怎么了？待我接到电话赶回，见母亲正怔怔地靠在床头，两眼失神。

       “年轻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63岁时有一劫，惊天动地的，如果能挺过去，就能活到72。”母亲絮叨着，她今年刚好63。

       当天下午，我带母亲到省里一家有名的大医院看眼科，医生检查后说是眼部毛细血管破裂，可能是血压忽然升高引起的，也不排除糖尿病等其他慢性疾病。当下治疗方案是止血，让淤血吸血，严格控制血压，切忌再次出血。若再次出血，有可能导致视网膜脱落。那中年女医生看着我母亲认真地说：“就在几天前，一个老太太也是反复出血了几次，只好动手术了……”

       其实医生犯不着用那么严厉的语气，我母亲早已被吓到了。她生平最怕动手术，平常哪怕只是想到要去医院量血压，心跳就开始加速度。

       看好病时已是傍晚，苍黄的天空飘着细雨，夹在雨里的风凉嗖嗖的，在这般天地里行走，身上又潮又凉，心情也变得沉重。正是下班高峰期，的士怎么也打不到，想要坐的那一路公交车久等不至，让人有“千帆过尽皆不是”的怅然失望。母亲一只眼眯缝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叨念：“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她还很难接受这忽然冒出来的事实。我则不停地安慰地：“没事，人难免都会生病的，尤其是到这个年龄，过几天就会好的……”

       自从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痛苦地熬过了几年后，已慢慢适应了落单的孤独生活。虽然我和弟弟都和她在同一座城市，可是毕竟不可能时时陪伴她。好在母亲自有自己的世界。每天晨起后，先是读报，然后与几位邻居老太太相约去逛农贸市场或超市，采购归来，整理内务，洗菜做饭，便过去了一个充实的早上。午饭后小憩，看书报杂志电视，再收拾衣物，做好晚饭，等弟弟弟媳回来。晚上她多是独自看电视连续剧，常常是看着看着就开始打盹，可是她又不愿意早睡，她说太早睡了半夜就会醒来，再难入眠。长夜漫漫，最难将息。

       可这下，不仅是长夜漫漫，而是长日漫漫了。一边眼睛视力模糊，书报电视都不能看了；医生忠告切忌反复出血，那么买菜呀家务呀什么的就不敢贸然行动了（我们自然也不让她动）。一向闲不住的母亲活动范围基本就缩小到她自己的卧室，进而是一张床。

       一天，两天，母亲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悲观的世界，有对于眼疾的不适应，有对于康复的不确定，有对于失明的恐惧，有对于医疗费用的担忧，有对于拖累子女的不安，还有苦捱光阴的烦燥郁闷……等到我们下班围在她身边，她反复就是几句话：“我这样既帮不了你们的忙，还弄得你们忙上加忙，如果要花很多钱来治病，我看就没什么必要。人活着得有质量……”

       又过了一天，两天，母亲把所有旧磁带都堆到床头，开始听音乐来调节自己。她说她要听听《大悲咒》，我连忙到电脑上下载了，母亲闭目听着，说那声音听着让人心里安静，感到仿佛得了救赎。次日，母亲觉得左眼视力有所恢复，果然，医生复诊后高兴地宣布，母亲的病情已大有好转，淤血吸收得不错，眼底看得清楚了。母亲自然也是十分高兴，憔悴的脸上有了笑容。

       昨天，天气转晴，天光大开，母亲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走出窝了多日的家，到小区的院子里晒太阳，和老年朋友们拉家常。哪知到了夜晚，眼睛发痒，今日，已经好转的眼睛又模糊了，甚至基本看不见。

       在去就诊的路上，我给母亲一副墨镜戴上，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戴了墨镜眼睛舒服了好多。而且戴上墨镜，即便一只眼睛失明了，别人也看不见。母亲已给了自己最坏的预想，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嘴里却不停地说着话：“看到路上老头老太太们骑着自行车，我好羡慕，如果这回眼睛会好，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那自行车的椅垫换个软的，那样好骑……也就半个月前，我还带天天（我儿子）出去骑车呢，”

       “如果眼睛好起来，又可以拖着那辆买菜的小车，和邻居们一起去逛市场了，想想，那小车哐当哐当地响着，一路上走走聊聊，真有意思……”

       “以前常常一个人骑着车或坐公交车跑到陌生的地方去看，福州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如果眼睛好了……”

       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回忆过去，对于未来的憧憬中满含忧伤。我知道母亲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望，她需要用一双健康的眼睛去实现许许多多未竟的理想。

       医生诊断，母亲的眼睛再度出血，病情更重了。这个结果是在母亲预料之中的。我不知道她如何承受这个结果，但她无论如何只能承受，而且她已经在承受。当然，这并不是最后的结果，如果淤血可以吸收，眼睛仍然可以好转。

       回来的路上，母亲又在自我检讨：“是不是昨天晒了太阳？是不是昨晚梦中眼睛痒用手抓了？是不是血压升升降降引起？……真是防不胜防。”

       一路上我自是不停地安慰母亲，可是想到她又将继续陷入不能用眼的孤寂当中，而且不知期限，心中亦是难过。

       祈愿母亲好起来，祈愿她所希望的“如果”变成现实，上苍保佑，让她度过这一劫吧。

随手记下流水帐，权当自我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