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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麦卡勒斯一样年轻
事出一个约定俗成的误会:那就是,当你不幸成为一个写作为名的女人时,无论你在年轻时候是多么貌美如花,夜夜笙歌,出水芙蓉,超凡脱俗——无论如何,被人们所看到的,永远是你年老之后那倍受摧残的面容——或者,你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干脆去死。
麦卡勒斯死在五十一岁,因此,在她无数中译本的封面上,我们能看见的就是她满是沧桑地托着脸颊,深深地看着我们的脸,那是我看见她的第一本书——心是孤独的猎手。
“心是孤独的猎手”,这名字本身也颇具玩味,“孤独”到底是“猎手”的状语呢,还是它的猎物?——英文当然不会有这么多误会了,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绝无歧义。但我们又偏偏喜欢多想,很久以来,我都以为它说的是,心是一个捕捉孤独的猎手,它捕捉孤独,也和孤独形影相伴了——请看看封面上麦卡勒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就在前天,我在一本有着十分罗曼蒂克封面的麦卡勒斯原文小说集上看见,写《心是孤独的猎手》时,麦卡勒斯23岁。
那一整天我一直对不同的人说:“写《心是孤独的猎手》时麦克勒斯23岁!”——至此。人家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被那张封面上的脸骗了多久啊,我总以为是那个麦卡勒斯在对我讲了,讲南方的小镇,黑暗中的钢琴曲,米克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但是,真相是,不是那个她,不是某个老女人,而是我们都没见过的一个麦卡勒斯在讲,她才23岁,额头是那么饱满,她写了《心是孤独的猎手》,在很多年以后,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骗过了中国多少的文艺青年,多少人称赞了这本小说啊,问题是你们知道如果她在现在你们要把她叫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们要叫她八零后作家。
麦卡勒斯那么年轻,更幸运的是她老过了,她老过了,把那张老了的脸压在封皮上,我们以为是个老人在讲了,她才华横溢,深受苦难,善于忍受,饱含着热泪的老南方,饱含着热泪的麦卡勒斯啊——谁会相信她曾经要在中国当一个八零后作家?
现在我和麦卡勒斯一样年轻,但是我还没有老过,我在去厦门的飞机上,我隔壁的人在看《赤壁》,满飞机的人都为了航班的晚到而焦躁不安,有一个孩子在哭泣。在麦卡勒斯的小说中,她会说,这是一个多么灰绿色的八月的晚上啊,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些声音,孤独的,身边无人存在的夜晚——我一想到这个,这样的夜晚就来了,虽然我的周围吵得我要耳鸣,但是麦卡勒斯的孤独爬了出来,盯着我看——这可能也是“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一个隐喻,它约等于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有当你还年轻的时候,你的心才会哭着喊着去捕猎孤独,等到你老了,躺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孤独就来了,你的心是孤独的猎物,怎么跑都跑不过它,它咬住了你,一口,你就死了。
在死之前我一定要想到的是我的23岁,那个我发现了我和麦卡勒斯一样年轻的早上,我站在二十四楼,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们,忽然被感动得难以自己。我要写的小说就写在我老去的路上,它们落在那里了,不论现在世界上的其他人要怎么看它,或者看不看它,我都要顺着它们去老了,我要长成一个老人的样子,一个老人倍受信耐的样子,然后,死去。
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欣赏我倍受摧残的面容了。
颜歌于2008/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