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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焰的黑白世界
黄涌
倘若把乡愁看成是精神上的一种依归,那么对故乡的书写,更像是个人成长的另类复述。
无论是沈从文的边城、汪曾祺的高邮,抑或是孙犁的荷花淀、鲁迅的绍兴……故乡更多是作为一种被复述的存在,因为远行而愈显着生动。
赵焰笔下的徽州,是黑白色的,它有着苍凉的一面。
赵焰说:“徽州就是一个人、一幅图、一物件、一本书、一杯茶、一朵花……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思念的流露,不如说是乡愁的排遣。”这种无限忠实于个人情感的表述,正是一个作家对于自己故乡最真切的感念。
在赵焰徽州系列的大散文里,他试图找寻到一种有别于他人叙述故乡的手法,将故乡带回到历史的纵深处,打通现实与过去的藩篱,与历史相通、与人性相通、与音乐相通……进而构造一种内在的和谐。
赵焰是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媒体人,他知道需要用什么样的笔法来复述他故乡的人文风情。而当故乡不断遭遇现代化的冲击,也许,只有进入到文字里的徽州,才是见证徽州的最好的文化遗存。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作为一种文化概念,徽州文化最初的萌生是与其浓郁的商业精神分不开的。因其地窄人稠的生存缺陷,徽州人需要借助于商贸向外部世界拓展生机,这样便有了徽商的出现。
“无徽不成市、无绩不成街”是对明清时期散落在江南各地徽商群体的精准概括。一代代徽州人通过自己艰辛的劳作,将茶叶、山货、木材等通过水路和山路带出徽州,而后又将挣回的钱反哺桑梓——买地、置业、修祠堂……因而,徽州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商业精神的发酵。无论是徽州的老建筑、饮食、牌坊、村落……都深深烙下了那个徽商的印记。
“老徽州就这样远去了,就像一只蝉,在蜕下自己的壳后,‘呀’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了。”
于是,赵焰需要追忆,需要重构。这种追忆和重构不仅是对自己儿时记忆的一种再现和重叙,更是对历史自身的回省。
在《老徽州》一书里,赵焰便完成了这样一次追忆,它根植于对一些老照片的追记。
“因为有老照片的存在,那些记忆才得以实证,得以导引。它让我确定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并且,追随它的提示,走上一条寻觅之旅,深入我未知的某段历史。”赵焰如是说。
以照片来重塑历史,无非是要放大历史中的细节。虽然,照片所记录下的历史,不过百年,但过去的百年却能与千年相通。历史进程里的加速,直到近十多年,才让我们目瞪口呆。过去的山川风物,更多呈现的是一种渐进式的延续。于是,在赵焰的笔下,我们可以尽情地欣赏旧山河里的人物、故事、菜肴、志异……而每一样记录的背后,都有无可挽回的悲哀。对此,赵焰是忧伤的。因其乡愁泛滥于笔端,故带着诸多莫名的悲伤。
或许,历史本身就带着浓郁的悲伤气息。细节的还原,不过是借助于文字得以复归,终究无法让我们进入到历史具体情境当中。而回忆,不过是为了怀旧增添一点心绪吧了。
赵焰从黑白照片里所看见的历史,更像是个人在因缘聚会中,恍惚抢入了历史的镜头,真实和虚妄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重叠。
“云腾雾绕,一直在我的身前左右。我不知道是一种庆幸,还是一种忧伤。”
从胡适、汪孟邹、郁达夫到叶挺、张大千再到赛金花、李苹香……照片中那些与徽州有关的人物,都生动了起来。他们生在徽州,来到徽州,走出徽州,他们在老照片里停顿了下来,让徽州的历史从此丰富。
真实与虚构就这样在相片和文字里交相辉映,构成了赵焰审视徽州的一个视角,也许还不能称之为全景式的,但却给了我们以重新读懂徽州的机会。
赵焰的徽州写作,源自2000年他开始写的那本《思想徽州》。以思想来撞击徽州,触碰徽州的文化肌理,无非是有了太多的现实感动。
赵焰用思的方式,进入到徽州的历史当中。他行走、阅读、感悟,然后用第三者的眼光来审视徽州的变迁,从村镇到人物再到建筑然后是老照片,赵焰的书写带着全景式的回瞻。
作为一种地域文化概念,徽州在历史中所经历过的辉煌,已然化作了今天的文化旅游消费。文化成了现实中的消费,是因为文化有着被消费的内容。人们来到徽州,感受徽文化,无非是要从中体验一下未曾有过的历史情境。
当自然风景和文化精神在徽州这个地方交融,思想便有了安顿自己的可能。而由商业精神带及而来的文化与哲学精神,也因此在它的末端得到了有效张扬。
从朱熹到戴震再到胡适,徽州走出来的思想家,都带有一种“智的自觉”。当北方的文化精神,因着历史的脉动而走向了衰落,徽州人站了出来,赋予其新的内涵。
赵焰说:“徽州人在性格上表现得极其精细。与其它地方的人相比,徽州凡是需要在技艺和耐心上下功夫的东西总胜人一筹。徽州‘三雕’闻名于世,不仅仅是技艺的过硬,同样,承载一个精细工艺的内心也是至关重要,那就是安静、不浮躁、心如止水。”
无论是朱熹的理学、戴震的朴学还是胡适的“问题意识”,思想虽然千差万别,但徽州人精细、耐心的性格却深深烙在了上面。
而当这些徽州思想家,最终引领起时代风潮时,我们看到这背后却有着政治与商业一番合谋,而这一番合谋亦延续到今天。譬如,我们为了消费古人,而不断还原出的历史深处的黑暗:歙县堂樾牌坊群折射出的封建礼法对女性的残害;休宁新建的状元博物馆反映出的是统治者利用科举对士人精心的思想布控……
在参观完休宁县“中国状元博物馆”后,赵焰写到:
“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感觉如同隔世。对于封建时代的科举,我一直很难表达自己的观点。虽然科举作为一种取士制度本身有着它的合理性,但因为在渐变过程中失去健康,也失去方向,加上统治者暗藏着的别有用心和阴谋,所以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尽管休宁在科举上曾经状元满堂,但是,这些状元们的成就和思想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曾经在科举上名落孙山的同乡,这个人就是戴震。”
赵焰思想徽州,是从历史深处中爬梳整理,对话先贤,除了感受和理解外,还带着对历史本身的批判。
也许这正是思带出的历史感。科林伍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意思是说,我们回望的历史,其实都是带着观念的历史。评价、谈论历史人物,莫不带着观念而行。
而赵焰理解历史人物的方式,是回到历史的具体情境中去。赵焰说:“研究地方心灵,最好的方法不是去图书馆,也不是去博物馆,而是应该真真实实地在当地生活,去认识那地方的人,探究那种沉积在当地人心理结构中的文化传统。”
这种接传统的地气,使他的徽州系列大散文多带有体验式感悟与思考。他对徽州走出的这些思想家的认识、理解与批判,无不因着个人的体验而愈发深刻。
赵焰的思所触及的不仅是徽州人物,更像是对徽州精神某种重新领悟。
他说:“真正的徽州正变得远去,在浮躁和虚荣中,很难见到真正的徽州精神,也见不到真正的徽州。”
而这正是思之力量!
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徽州在很长时间里,因其特殊的地域关系,而成了很多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白墙黑瓦、青山绿水、小桥与古村……徽州的现实风情,与其说得益于其天然的地理构造,不如说自有其文化与哲学精神的外延。
认识徽州,首先要认识的是它的外貌:马头墙、小青瓦、小桥、流水、人家……徽州的水土,因其生动、和谐、朴素、淡然而为人所称道。
在赵焰看来,徽州的生命正隐藏于这水土当中。徽州之所以能够勾连那么多人对其痴绝的怀想,与它独有的建筑风貌有着密切的联系。
“地域是有其灵魂的……其中,徽州建筑是徽州的一大标志……幸存的古建筑淡定地矗立着,展现着惊心动魄的沧桑和精神意蕴的恒久。”
赵焰观察徽州老建筑,不是对徽州古建筑进行简单说明,而是将其放到历史的具体情境中进行注解,进而得出徽州老建筑是当时政治与商业的外延。它的美学意蕴、它的建筑风格、它的布局格式等,都跟历史相通。
徽州的老建筑,因具备着“在场”性的,而成了现实中的活历史。今天,当我们重新审视这些徽州的老建筑:民居、牌坊、祠堂、桥……,似乎有一种一脚踏进历史的错觉。
将徽州老建筑还原到历史当中去,其实就是见证历史本身。虽然,随着现代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假”的建筑在徽州开始横行。但是,真正的老建筑却是无可替代的,它是那个时代的“家谱”,身上从容地记录了历史辉煌的过去。
建筑本身是有灵性的,老建筑里却不仅藏着历史,还带着浓郁的乡愁。
今天,当“徽州文化热”方兴未艾,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徽州,对徽州地表上建起一幢幢建筑物产生浓厚兴趣时,也许追溯它的历史,其本身就是为了发现徽州文化精神之所在。
对此,赵焰写到:
或许,这才是徽州建筑为什么会绵延几百年的一个重要缘故吧。
黑白色交相迭映是赵焰写徽州的视角。
赵焰的徽州,无不漫漶在这黑白色当中。
赵焰喜欢写历史,是因为他觉得散文的最高境界肯定是与历史有关的,因为历史跟散文有着太多相通之处。写历史,其实也是在写现实。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历史文化大散文,在散文界喧嚣一时,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散文,带着历史的凭吊和现实的介怀,成了众多作家尊崇的对象。余氏的文化散文,因其过分拔高个人的情感,也遭致一些批评家诟病。
而赵焰写徽州的历史则有意躲避余秋雨那种“历史沧桑感”和“崇高性”的表述,他更愿意将私人记忆植入到徽州当中。
他不是一个学者。学者写历史,多带着学究式的情怀,语多粗粝;赵焰是个作家,作家的使命是要把徽州历史内在的精气神发掘出来。赵焰要恢复的是徽州文化与思的传统。他的散文是体验式的,他试图用清丽自然的语言对徽州历史有一个俯瞰式的描述。
对于自己的写作,赵焰曾说:“写散文就是写自己,散文就像一面镜子,它照出的是一个人真实的影像,从散文中,能看出一个人的人格、气质、思想、人品、志向等。散文写作暴露的不仅是文章本身,而是个人的很多东西。一个散文作者,最重要的冶炼自己,丰富自己,直至找到自己。只有内心拓展了,内心博大了,风轻云淡,神清气爽,文章才会好起来。”
将散文的品性和作者本人纠葛起来,正是赵焰写徽州的一个潜在的要求。一个人内心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他的文字就会给读者传递给读者就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赵焰行走在新安江上,梦忆徽州,一方面固然有其割舍不了的乡愁,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通过他的文字能够留住徽州的根,徽州文化的精气神。
今天,当徽州一变为黄山,在旅游口号之外,我们看到的是古老的文化正在屈服于现实的市场。某种意义上,把徽州变成黄山,是对徽州历史自身的降格。
对此,赵焰愿意用他独有的方式回到徽州。他思想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名人,更思考风物与文化间的关联。
于是,徽州文化的历史感就从他的笔端漫溢而出。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蹒跚在徽州的山水和历史之中,我的眼神闪烁着单纯,也闪烁着智慧,其实单纯和智慧是连在一起的。我看到了青山绿水,看到了坍墙碎瓦,也看到了荒草冷月,更看到了无形的足迹以及徽州的心路历程。”
当赵焰从黑白交映的徽州历史边缘走过,那清明澄澈的古徽州旧影就这样从他的文字漫向了它的读者。
那里承载着他的忧伤,他的记忆,他那割舍不断的情怀。
今天,在这样一个物质高度发达,人们为了钱而不惜胡说八道的时代里,写历史总是不容易的。
从赵焰黑白色的徽州世界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真实的文化背影,还带着深深的现实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