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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块弹丸之地是依山傍水的。因为依山傍水,可以说是一块宝地。桥是古桥,青石垒成,六孔,建于明代。这样的桥在皖南并不算是太稀罕,有水的地方就有桥。但桥与水不仅仅是行路那么简单,桥不仅仅提供着方便,在美学的意义上,因为有桥,仿佛连水也变得柔顺了很多,也有了一种亲近感。水是徽水河,这地段离源头并不太远,所以水一直是清澈见底的。它往下流,便成了青弋江,然后汇入长江。总而言之,新桥是徽水河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落,像河水无数微不足道的绳结中的一个。
是的,地方不应是一个单单的地域的概念。它应该是那个时间与空间的综合的东西,是时间、空间以及人物气息的综合的交杂,难以捉摸的就像是一个地方的空气。比如说,当我现在面对此时的新桥时,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已不是我的新桥了,不是那个曾经的、具有个人意义的新桥了。现在的新桥,跟几乎所有的江南小村一样,生吞活剥着现代文明,残留着支离破碎的乡土感觉。它当然是有着生命的,也是富有生活气息的。但从严格的意义来说,现在的新桥,已不是过去的那个安静恬淡的小山村了。我可以从直觉上,从下车伊始的那种嗅觉上,很简单地感觉到往昔不再,感觉到亲切与陌生相抗。对于我来说,现在的新桥只是一个空壳,或者如知了蜕下的皮。而那只精神的蝉,或者说那个时间的蝉已簌然飞走了。
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感觉竟会那样的大相径庭。在成年的我看来,现在的新桥是那么的一目了然,那么小;而在曾经的我看来,新桥却是那样大,大若一个独立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充满着神秘、恐惧和不可知。这当然包括新桥本身,它的桥身是灰色的大石块砌成的,上面长满了青苔,在逐渐洇上来的一块块斑驳处,挂满了长长的青藤;桥底下,河水清澈平静,躺在阴影之中,旋涡旋转着天空,在桥墩周围恋恋不舍,但随后就会冲得一干二净了。
桥和水对于我们当然有一种亲切感。我们经常在石拱桥的边上嬉水。起先我的水性不算好,可以在水中来点简单的狗刨,把水花溅得白蝴蝶一样乱飞。但我从不敢往中间走,我只是在河边的浅水处玩水,有时游得累了,就坐在水中的大石块上看大人在水中自在地搏击。他们可以一个猛子扎到桥墩下面,有时可以从涵洞或石缝中捉出一条鳝鱼来。那鳝鱼在他们手中挣扎、翻腾,往往会引来一片欢呼声。石拱桥上经常站满了兴高采烈的人。
但平静温柔的河水也有着不可知的一面。我记得那时的水里就淹死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村里人说他的死真是有点怪,水性那么好,却淹死了。而且衣服还叠得好好的放在石头上。他们的猜测是撞着水鬼了。那是一个月明之夜,小伙子独自一人下河洗澡,就一去不回了。月明星稀的时候据说是水鬼纳凉的好日子,它们就坐在河里的大石头上,观察着是否能找一个替死鬼。
那天中午,我随着大队人马走到河边,我看见那个小伙子只穿一条短裤躺在草丛中,双目紧闭,面孔像橄榄菜一样紫白紫白的,他的肚皮像死鱼一样肿胀得老高,嘴角不时有浊水冒出来。他的母亲在号啕大哭,边哭边唱,把她心中的悲哀和感慨都编成押韵上口的歌向着不远处的河流述说。他的父亲则在河滩上口吐白沫,破口大骂。旁边那个女子,大约是他的未婚妻,细细的眼睛肿得像胡桃似的。她甚至要挣脱众人搀扶的手,打着赤脚扑向不远处的河流,但人们死死地拽住了她。
给我印象至深的是,小伙子的尸体被草席覆盖着,一对光脚丫伸出来,在绿草地上白得刺眼。
吃过晚饭之后,我又独自一人来到河边。小伙子的尸体已经运走了,也听不到哭泣声了。我这才强烈地感觉到,一切事物的背后都是有着秘密的,并且深不可测,它甚至是永远无法破解之谜。世界万物的准则之一,就是对被造物保留一定的欺骗性,这些欺骗性是这个世界保持稳久的前提。河流也是有生命的,也有着性格,有着在平静后面的阴险甚至凶残。不仅仅是河流,也可能每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都是这样。人靠宰杀动物、撕裂土地,砍伐植物来维系自已的生命,而山川河流则要吞噬人来维系生命。那一天在我的眼中,河水更加沉静,更加盈满,也更加神秘了。流水的欢畅声似乎也比平日大了很多,像是有无穷寓意似的。桥孔中悬挂的长青藤在夕阳和晚风中摇曳,看起来它们比平日茁壮了很多,它们鬼魅一样地在风中舞蹈着。我还知道,对于水中的游鱼、螃蟹、虾甚至水蛇以及蜉蝣来说,今天肯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那一个夏天出奇地热,热得连天空中都很少见到飞翔的鸟儿,连麻雀都不知道转移到哪里去了,偶尔见到一两只坚韧的叫天子飞过,翅膀也异常沉重,像是喘着粗气似的。有好几天我耐不住巨大的热浪,壮着胆子泡在石拱桥下面的河水中。但村里的孩子显然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摆脱,他们不敢再到这一块河里游泳,有时见我一人怡然自得地在那里嬉戏,竟嫉妒地用石子和土块向我掷来。有时暴风骤雨般的石子土块掷得猛了,我会游到河中间去,或者干脆游到桥墩旁边,呆在阴凉的桥洞底下。经过一个夏天的努力,我的水性已经相当好了。在桥墩下面,我会一边扶着桥墩的石孔,一边故意地大叫。桥洞下是有回音的,那回音赋予我微弱的声音另一层深刻的涵义。
我是七岁上学的,没上学之前,我整天行走在新桥的交叉小径上,睁着一双惺松而渴望的眼睛。在我的周围,风吹草动,草长莺飞,我就像一盏油灯一样在漆黑的夜里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我的周围全是陌生,而陌生在与我的对视中,又显得是那样的强大,强大到它们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压跨我,在我眼光到达或未到达的地方,露水压弯了蒲公英的叶子,黑色的大蚂蚁摇头晃脑,瓢虫总是永不知疲倦地爬来爬去,实在是厌倦了,便支开翅膀,忽悠一声飞开了。在那些长满茅毛的更深远处,总有斑鸠忽然飞起,然后消失在竹林之中。对于我来说,不可知的还有草丛中的一些东西,我知道那是蛇、蟾蜍或者黑色的蜻蜒。当然,还有一些东西也是当时的我所无法理解的,也深感神秘的,那就是有关历史、奇异的传说民歌或者有关女人的一些话题什么的。它们也似乎深藏在我周围的自然中,是人们,在自然中将他们撷取得来的。
这样对于神秘的期盼,对于世界的强烈感受,使得我的童年总是充满莫名其妙的兴奋,或者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惧或者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