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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该怎样评价变化中的这块土地呢,在这段时间里,这土地变化是明显的,同时也是悄然地,一些东西在松动,一些东西在生长,一些东西在腐朽,一些东西在死亡,而另一些东西将要生长。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实际上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按照一种无可奈何的规则在远转,变化的方向它自己是掌握不了的,那是属于永恒秘密的一部份。一种天意。
我对生活越来越失去了兴趣。我整日无所事事,也什么事都不想去做。海外社那边先是打了几个电话,让我去,说有任务。我都借故推辞了。后来老说大约生气了,就没有再派人打电话来。我在无所事事地渡过了一个学期以后,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母校外文系的通知,说我们年级开展毕业十周年聚会。我想了想,就乘飞机去了那个北方城市。
聚会的总体感觉还不错。同学们十年未见面,或多或少都有点变化,但一致的变化都是男的女的都长胖了,另外书生意气也少了,多的是身上的一股浑浊之气。混的最好的是牛松涛,这个原先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个子,在考取研究生后分配在国家安全部,之后又下海,也不知是贩毒还是贩军火,据说他的个人资产在二千万以上。他是开着一辆林肯轿车来的,司机是个异常性感漂亮的女郎,围着他忙前忙后,这家伙保养得很好,一张白白的面孔油光发亮,只是这十年他的身高丝毫未长,这不免让其他同学有点幸灾乐祸。
令人诧异的是洪墨馨也来了。同学们大约已经知道了我跟她分手的消息,所以全当没这回事似的,也可能是怕刺痛我,不再把我跟她放在一块相提并论。其实这又有什么呢,岁月苍桑,十年的功夫早就可以把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磨平,更可以使人对人生产生一种由衷的茺诞感,谁还会对一些无可奈何捉摸不定的事耿耿于怀呢?
那一天晚上我们聚集在五楼的阳台上赏月。说是赏月,也就是其它同学跳舞去了,而我们好友无所事事,在一块边喝啤酒边聊天。我们在一起聊着股票、下岗、东南亚危机,感叹着生活的艰辛坎坷和人生的莫测无常。我们谈起了王少龙和李梦琴,前者是出车祸死了,而后者竟死于丈夫的谋杀。我们唏嘘唉叹。后来我们谈及黄山,老体育委员吴杨问:“我记得你跟洪墨馨、姚挺都是安徽黄山人,姚挺这次怎么没来?”
我怔了一下,我说姚挺大约是有事吧。我接到通知后,跟他也没联系上。也不知他收到通知没有。
吴杨问姚挺有没有结婚,我说没有。吴杨说,这个姚挺,原先就是个花心,又长得像个美男子,该不是挑花了眼吧。又看看我,说:还是你们好,没有结婚,男人是年龄越大越有魅力,肯定是追求者一大堆吧?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我知道吴杨的老婆现在新加坡,原先是跟吴杨在闽南时的同学。后来去新加坡了,长得矮矮黑黑,典型的福建妹子,很不怎么样。原先吴杨念大学时,她三天两头来看吴杨。我开玩笑说:“那还不好办,跟你老婆离了就是。”
“不行啦,下个月就要走啦!”吴杨装作一脸的沮丧。
我突然心念一动,我想起桑葚告诉我的布兰特在新加坡与泰国开的酒店,我依稀记得在泰国曼谷开的酒店名叫“亚兰”。我便对他说:“你若要去泰国曼谷,帮我问问,是不是有一个法国人开的“亚兰”饭店?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打工。”
我又叮咛一句:“记住,千万不要忘了。”
吴杨郑重其事地掏出通讯录,记下了这两个字。然后对我说:“你放心,我老婆他叔叔在曼谷,生意做得很大,他没有子女,好几次催我老婆与我过去帮他。到了新加坡以后,我很快就会去曼谷的。”
“恨你?”洪墨馨应道,一双很大的眼睛盯着我,然后问,“你还好吗?”
“不好。”我也盯着她。这才发现,洪墨馨一下老了不少,连眼角都有些鱼尾纹了,虽然她仍是很漂亮,但明显地已处于憔悴的分水岭上。
我闻到一股很熟悉的体香味。洪墨馨看看我,又说:“为什么不结婚?”
“不想,”我面无表情地回答。洪墨馨看了看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情况。”
“不想。”我仍是不动声色。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了,情绪有点怅然,语气突然有点急促,说:“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想再听到我的名字?”
我突然笑了起来,说:“你怎么会不好呢,嫁了那么有钱的丈夫,又有声份,又有地位,怎么会不好呢?”
她突然抽泣起来,引得旁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斜射。我有点慌乱,忙安慰她。洪墨馨似乎也觉得有点失态,从坤包里摸出绢纸,擦了擦,又恢复了原先的慎定。
我已经猜测到洪墨馨的委曲。这种事件报刊上介绍的多了。有钱的丈夫把妻子冷落在家,然后在外寻花问柳,云里雾里。但这种事会发生在洪墨馨身上呢,原先那么清纯那么清高的李墨馨也蜕变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洪墨馨继续说。
“哪能呢,”她倒振振有辞,我苦笑着说,“只是咱们缘份不到。”
她点点头。看样子她经常用命来安慰自己。这一招果然灵验。她变得轻松起来,看看我,忽然说:“我欠你的。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我们那漂亮的姑娘有很多,说
说看,有什么标准?”
“待会下了飞机说行吗?”我神秘地一笑。
洪墨馨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提这事了。停顿了一下,她突然像是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我手臂上,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我,幽幽地说:“你可要经常给我打电话,来看我哟。我经常一个人在家,又没有朋友。”
我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我努力克制住了。我只觉得她可怜,也太可悲。
飞机终于到了黄山机场,我暗自松了口气。我们下了飞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跟洪墨馨告别。洪墨馨微笑着看着我,迫切地说:“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什么标准呢?”
我关上出租车的门,嬉笑着对她说:“只要跟你不一样就成!”
我听见洪墨馨在身后恨恨地诅咒我,我开心极了。
我一下愣住了。似乎冥冥中的预感得到了验证。电话里吴杨听我不说话,又“喂喂”地叫了几声。我应答了。吴杨在电话里开玩笑,说你那个朋友在“亚兰”做事,该不是个女的吧。我说去你的,可能是我听错了,也许是其它的什么“兰”。吴杨在电话里有点将信将疑。我们又聊了一阵别的,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整个一天我闷闷不乐。吃晚饭的时候,我随意泡了点方便面,又打开了VCD,观看一部尼古拉斯·凯奇演的《空中监狱》。这是部大片,打斗异常惨烈,加上尼古拉斯·凯奇出神入化的表演,使我暂忘记了“亚兰”的事。突然,有敲门声,我打开门,天啦,是桑葚,我惊异地差点叫了起来。但立刻,我反映过来,眼前的女孩跟桑葚一样漂亮,但较桑葚要羞怯一些,纯真一些,也比桑葚瘦弱一点。我明白过来,我见过她的,她是桑葚的妹妹。
我连忙将她引进屋里,又关了VCD。我泡了杯茶给她,她夹着双腿端庄地坐在椅子上,有一丝紧张。我问:“你姐姐最近有消息吗?”
她摇了摇头,说“我正要问你呢?”她的嗓音很象桑葚,嫩生生的,异常好听。
我又想起吴杨说的“亚兰”的事,但我克制住了,我不想说给她听。
过了一会,她又开口说话了,笑容嫩鲜鲜的,很美:“我姐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桃红。”
桃红,又是一个很美的名字。我点点头,很关切地问:
“我想请你帮我找份工作。当导游。”桃红像是憋足了力气,话说出来之后,脸都红了。
“那工作太没意思了。我想当导游。”她的语气有点坚定,眸子中仿佛有一点忽闪的火焰。我心里一惊。
“当导游很苦的,而且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要单独处理问题……有些事,挺难的。”我说。
“我不怕。”桃红咬着嘴唇说。
“当普通话导游赚不了什么钱,去二级以上旅行社,要考外语,很难的。”我还是想阻挡她。
我点点头。桃红又说:“然后我跟你学外语,你是外语老师,你教我外语好吗?”
我看头桃红明亮得不沾一丝纤尘的眸子,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好答应。
“好吧。”
十
半年以后,我与四中的一位语文老师结了婚。我的妻子曾是我众多曾经介绍过的对象之一,同时她也是极不起眼的一个。她的面貌和气质极为平凡,甚至可以说得上平庸。但生活本身就是平庸的,人生的目的也是平庸的,也可能真理本身就是平庸的。与其让一件美好的东西变得平庸,还不如就从平庸开始,也许将来慢慢地让平庸产生一丝不平庸的东西来。我承认我领会生活的角度有点独特有点怪,但这不是别人影响了我,而是生活教会了我,让我摒弃一些堂皇和虚假的东西,学会用心去思考。
我很快就要成为忙忙碌碌死心塌地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了。从结婚的那天起,以下的生活日程表就已经订死了:劳动耕作,怀孕,生产,抚养,教育,目睹子女成人……然后又可能带扯着更下一代。这当中还要复杂地牵扯着另外一些事情,诸如与老婆吵架,与丈母娘闹别扭,或者小孩出现意外,遭严厉而自以为是的老师训斥……我感觉到人生就是不知不觉地站在一个传送带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动着你向前,在这过程当中注定要叩叩碰碰,充满艰辛和乏味,而这传送带的终极目标是火葬场,然后一缕青烟升腾,什么恩恩怨怨也都烟消云散--我承认我的想法有点消极,但我这是透彻地理解了生活,什么美丽的谎言和崇高的字眼再也欺骗不了我。
转眼已到了九八年夏季了。这个夏季热浪灼人,但因为九八法国世界杯的缘故,我过得异常充实,我喜欢足球是因为它是这个世界唯一我认为真实的东西。我几乎是一场不拉地观看了全部比赛。妻子这时候频于临产,住到娘家去了。小孩的名字我早就想好发,原先我是准备给它取名为罗纳的,后来罗纳尔多的表现太差,所以我摒弃了这一想法。在我观看了决赛之后,我决定给他(她)取名为:齐丹。我想让那个法国球星成为我的下一代,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老态龙钟的头顶,但我喜欢他潇洒自如的球技,这就足够了。
世界杯结束的当天晚上,我忽然感到一股异常通彻的空虚。我几乎已失去了我的生活目标了。有足球的日子使我沉迷,也使我放弃了思考,我就像一头异常兴奋的动物一样,或者像一个耽于毒品的“瘾君子”。现在,热情结束了,我就像一只放了气的足球一样,一身茫然地又要面对平庸的生活。电视上又出现了美女如云的时装表演场面,我突然想起了桑葚,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到了半夜时电话突然响了。我大吃一惊,估计是丈母娘打来的,也许老婆要临产了。我去接电话,竟是吴杨的声音。我突然直觉到可能与桑葚有关系。这家伙大老远地打国际长途,决不是要跟我侃世界杯的,虽然他曾经是体育委员,但从来就不曾是一个足球迷。
果然,吴杨在跟我寒喧了几句后,说今天的中文报纸《南洋晚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是有关上次你跟我提及的“亚兰夜总会”以及一个安徽姑娘的事的。我说那好呀,我这里有传真机,你帮我传一份过来吧。吴杨在那边犹豫了一下,说:“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打听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女的,一个小姑娘。”我实话实说。
“好吧。”电话里的吴杨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什么样的朋友?”吴杨又问。
“一般朋友。反正不是恋人。”我有点恼火,烦不烦呀。
“那好,”电话里的吴杨又叮咛说,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迫不急待地接收到那份传真。是份《南洋晚报》,标题是:一名黄山来的妓女惨遭嫖客杀害。内容是这样的:
(本报消息)(记者林如文)一名来自中国黄山的年轻妓女日前“亚兰”夜总会惨遭一名马来西亚嫖客的杀害。在“亚兰”302房间现场,景象惨不忍睹。曼谷警方当即逮捕了这位44岁的马来西亚男子。后来警方向报界说,这位男子在杀害这位来自中国黄山的妓女之后,便主动打电话给警局自首。警方说,这位马来西亚人原是个房地产商,因东南亚金融危机已濒临破产,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好,有过数次冲动迹象。据他交待说,他是让这位中国妓女进行口交等服务,遭拒绝之后,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扼住女子脖子的,直到她窒息死去。事后,这位马来西亚人又疯狂地打碎卫生间的镜子,刺进女子下身……据记者对夜总会老板、法国人布兰特进行的采访,布兰特说此女子名叫“阿桑”,真名不详,她是诸多来自中国大陆的自愿者之一。她们来这所久负盛名妓院的目的,是想在世界著名的旅游都市曼谷淘金,以改变她们贫困的生活……
《南洋晚报》消息的左下角,还刊登了一幅惨案的照片,头象是看不清了,一个女子露着上半身倒在地毯上。突然,我看到女子左边肩胛上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黑点,我知道那是桑葚的胎记,那是一枚曾经鲜嫩的果实。我想进一步仔细辨认,但我的眼中有点模糊了。
不久,我沉静下来。我安慰自己,其实我跟她又有什么呢,只不过萍水相逢逢场作戏罢了。实际上人生就是逢场作红,把你撂在这个舞台上,别人都在装腔作势,你不演红行吗?我已经心灰意懒,不应该看重离别了,哪怕是生死离别。后来我决定对谁也不提这件事,包括桃红,她要走什么样的路就由她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桑葚自从离开黄山的那天起,就已经消失了。像一缕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中了,像一滴水一样融化在水中。
我将传真点着火烧了,我愣生生地瞧着有关桑葚消息的白纸在火光中变成一只只黑蝴蝶,心里还是有点哽住,想哭。
是的,我们是乌鸦,一群灰头土脸的乌鸦。
原载<<长城>>2006年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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