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送奶人，但他从不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人一样

他是个乐观和热情的人，至少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认为

很早就无所依靠的他，眼睛里看不到不幸和孤独，他甚至

是俯视和高傲的，甚至时常飞升开去，微笑着包容世俗，至于

某个恍惚的瞬间，把自己拟成圣人普渡众生的感觉，也并非刻意

这些，都缘于，他认为自己是个诗人

 

没人知道他从何时开始痴迷于诗，他也不屑与旁人交流

他很勤奋，客户也最多，每天早出晚归地玩命，并不是因为

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表面上干的是活，其实心里想的是诗

这是个太大的城市，密网一样的路，可以让他的诗长出很多枝杈

脚下摩托的的声响，对他来说是一种幻听，这让他的的诗里

有一种笨拙的速度，简陋地奔驰着，咔咔作响

           

几条环路，像是几条绳索，把这城市越勒越紧，也像

是一个巨大的靶子，有的人在靶心，有的疏离，有的脱靶

他就细小成一根针，每天往复穿插着这些大小的路

怕凉了似的，在心的外面缝上厚厚的一层

冬天，本来清瘦的他显得臃肿，尤其是厚厚的毛皮裹住

的两条腿，使得看起来更像是两根粗壮的柱子

撑着那点廉价的高傲

 

他每次收回的一大箱奶瓶，并不是空的，那里边装满了见闻

他的眼睛和记性都很好，他在房主开门时的一瞥中

看到过奢华、糜烂、狰狞，以及半遮半掩的身体

他也清楚记得某门牌开门的是第几个女主人

在他看来，这些人愧对了阳光和雨露

自然界是那样慷慨，而精神界却那样吝啬

他们的灵魂比起肉体，更应该喝奶补钙

于是，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开始把自己的小诗写成标签，贴在每一个奶瓶上

他觉得他的诗是美好的，是带有拯救性的，是该被认同的

就这样，从未发表过任何一首作品的他，把奶瓶

当作杂志，把客户当成了读者，他很兴奋

挨家挨户地送着，加快的步子里有种莫名的期待

遇到知音，得到赞许，或者只是客户找零时的一点善意

他说不清，他内心反复强化着他的高傲

但，那潜在的卑微，挥之不去

                    

这次行动，起码在他看来是，并未让日子看上去有何不同

只是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他如往日清点奶瓶的数量，瓶上的小标签

有的被撕掉，有的残存着一点，但他惊奇发现

一个奶瓶上多了一个标签，上面工整的写着一段话

看字该是个文化人：谢谢你每天早上都摘抄一些

诗句给我看，你是个善良的、有心的人

我尤其喜欢你摘录的那些普希金的诗句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的诗依然没能发表，他曾

登门拜访过一家杂志社，主编意外接待了他

他把口袋里的诗稿倒了满地，得到了一句话：

请您走正常投稿程序，这样的稿件本刊不予受理

但是、但是、但是，三个但是他还是没能把话说出来

 

至于他后来的突然不知去向，作为其命运的发展并不意外

有人说，在一次醉酒中他闯入酒吧，跑去夺过

歌者的话筒大声演讲，没人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后来被

保安拖出去暴打了一顿，扔在雪地里，冻死了

也有人说，他兽性大发，在一次送奶时强奸了一个姑娘

被判了二十年，打报警电话的是他自己

总之，他不见了，而关于他的传闻大抵和疯有关，与诗无关

 

这个城市，不会和空奶瓶一样，每个早晨都被洗刷一新

却会和他曾经送过的奶瓶一样，每天被撕掉很多纯洁的标签

这个城市，可以给丑陋一万次机会遮掩

却不能给高尚一次存活的借口

他不见了，在他往复过的路旁

欲望继续长满羽毛，善良依然折断翅膀

他蒸发般消失了，玻璃瓶的碰撞声和摩托车的嘟嘟声还在

但，这里边隐约地少了些什么，让人如鲠在喉

 

 

                                                                   2009.12.09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