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上楼

张爱国

辞别岳父，王之涣带上夫人西出衡水城。

城外的天地陡然大起来，空气清新透明得连一向端庄文静的夫人也兴奋不已。她不时地下车，溪流、田地、庄稼、野草，没有她不好奇、不激动的。王之涣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回答她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脸上挂着机械的笑，但稍有不慎，笑容就变成为愁容。

“你不要再对我爹生气啦。你想啊，我爹把我养大，多不容易。”夫人站在王之涣面前，两只大眼睛莹莹地转着。

“谁说我对岳父大人生气？”

“不是吗？我爹得罪了人，被迫辞去县令，连累得你也跟着辞去主簿。”夫人说得很诚恳，“你即便对他生气，我也不能怪你。”

“你错了。是我连累了爹，因为我得罪了众多的人。爹是怕你对我有意见，才故意对你这样说。”

“你得罪了人？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罪人？”夫人看上去十分吃惊。

王之涣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夫人才十八岁，又一直委身于闺房，人间的事，特别是官场的事，她还有太多的不懂。王之涣不忍对她说，怕她的眼里就此失去灵性。

夫人似是看出王之涣的心思，轻轻一叹：“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才华横溢，耿直正义，与那些人本非同道。你志在高远，胸怀天下，小小衡水县绝非容身之地。”夫人静静地看着王之涣，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笑，跳下车向前跑去。

看着夫人略显生硬的动作，王之涣恍悟：这一路上，她所有的活泼、无赖，都是伪装出来的，她的心里明镜一般，一切都清楚得很。她这样做，大约是与岳父密谋的结果，目的只是希望他能够快快走出心里的那片小天地，快乐起来。

然而，他能快乐起来吗？

出身名门望族，少小即聪慧过人，行侠仗义，却疏忽学业，年近而立才因门荫入仕，谋得衡水县主簿一职。县令大人识人爱才，放手让他做事，还把宝贝女儿嫁给他。他呢？王之涣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岳父大人也这么说。可是，大唐的官场实在配不上这盛世，也终将辜负和葬送这盛世。最终，他被逼退出，岳父大人也被迫退出。

夫人已跑出老远。王之涣驾车追去。

不几日，两人来到蒲州地界。

“此地有楼，叫鹳雀楼。”夫人似是才想起一般，“爹说，你当去看看。”

王之涣却不想去。他知道古人有“失意当登高”之言，他却以为此言实在不足为训。你想啊，失意之人登高眺远，愈发看见天地之大，愈发显得我之渺小，岂不愈加失意？

“我至今才上过衡水县衙里的二层小楼，我想去鹳雀楼看看。你陪我一起去吧。”看着夫人近乎哀求的眼，王之涣点头应下。

黄河东岸，鹳雀楼沐浴在脉脉斜阳里。王之涣走进，拾步台阶。夫人早已恢复她固有的端庄文静，亦步亦趋。夫妻俩谁都不说话。上得一层楼，二人凭栏西眺。远山苍苍，落日圆硕。黄河滚滚，向南奔来。

“爹和你说过此楼来历吗？”王之涣轻轻闭上眼，眼角似有莹莹的泪水。

“我不该叫你来，让你又想念母亲大人。”夫人也早已两眼汪汪。

“宇文护修建此楼，是为眺望他被敌人俘虏的母亲，企望他的母亲早日归来。宇文护有没有等回他的母亲，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母亲，永远不会来了。”王之涣突然一激灵，拉着夫人向上一楼登去。

落日就在眼前，远山也来到眼前。黄河从北方来，如一条土黄色的巨蟒，蜿蜒却异常有力，直直地撞将过来。脚下的楼不堪撞击，在微微抖动。“我竟然忘记母亲教诲。”王之涣似乎激动起来，拉着夫人再向上一层，“母亲说，哦，岳父大人也说，天地阔大，宇宙无垠。人生在世，不登高处，何来看见？”

落日倚靠山肩，快速滑下，奔腾而来的“巨蟒”倏忽隐没于苍茫之中。王之涣急忙将目光南投，“巨蟒”并未消失，正头也不抬地继续向南冲去。忽然光芒一收，“巨蟒”再次隐没。“快上！”王之涣几乎挟着夫人又上一楼。

“巨蟒”再次现身，只是折头向东。王之涣看到，东方是大海，辽阔无边的大海。因为大海太过遥远，落日还没来得及收走它最后的光芒。海面上万里铺金，金光跃动，与满天的星星浑然一体……

楼上烛光燃起，摇曳如繁星。夫人站在诗壁前，手里的笔已舔饱墨。王之涣接过笔，笔走龙蛇：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夫人，谢谢你和爹。你们费尽心思，让我上得楼来，让我见识天地之大，让我不再耿耿于一己之得失，让我的心不再狭隘。”下楼时，王之涣语声爽朗，脚步轻快。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13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