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开

张爱国

龙标处处是景致，单是这条小小的东溪就有着无尽的妙处。王昌龄缘溪向上走，尚未完全退去的夜气和着静静的流水浸润脸上，清凉爽滑。

溪面有两三丈宽，铺满菱叶。菱角这种植物很有趣，叶子全部服服贴贴地平铺水面上，绝无半片高出分毫。菱叶的分布也讲究得很，株根先是在水面上有规则地铺开几片叶子，广菱形，叶尖一律向外。过些时日，株心长出新叶，老叶自然向外伸展。就这样，一层又一层，一层一色，每一层都呈规则的菱形。菱花开在株中心，高出水面寸许，宛若白色的小喇叭，向着天空，威风凛凛，很骄傲。这时候，株根分孽出几棵新株，规则地分布在老株四周，好似拱月的众星。

菱叶好看是好看，王昌龄却渐渐皱起眉头，以至于突然快步走开。

走出百十步，溪面渐渐开阔，终于成为一片阔大的荷塘。荷叶碧绿，伞盖一般，高高低低，参差交错，有铺在水面上的，有高出水面半人高的，还有长在岸埂上比人高的，却一支支笔直净立，不偏不倚。正是花开时节，粉白硕大的花朵儿，同样高低错落，有的擎在高处的荷叶上，有的躲在荷叶下，还有的似是漂浮在水上的花碗儿。

王昌龄喜欢荷，原来只道是荷的美和出污泥而不改其香的品，现在，他又发现荷竟然还是如此的自由自在——想在哪儿长就在哪儿长，想长何样就长何样，绝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他也明白了自己刚刚快步离开菱叶的原因：它们太讲规矩，你是哪片叶子，该在哪个位置，该离株心多远，别人心中有数，你自己更不可逾矩毫厘。否则，你就得离开这方天地。

王昌龄做不到。

大家本是同僚，一个衙门里当差，何必讲那么多规矩？王昌龄这样想，也这样做：谁差事办得有差错，他就当面大声说出来；自己办出好差、作出好诗，也当着众人大声地说。酒楼小聚，他懒得讲究先敬谁后敬谁的规矩，想与谁喝就与谁喝。上官在场也一样，上官还没动筷子他已经大快朵颐，上官要说话他抢过来口若悬河，连走路也常常走在上官的前头。

于是都说他“不护细行”——不拘小节，是给他这名大诗人的颜面。王昌龄知道，背下里，都骂他不懂规矩，粗鲁无礼。他对此也很是不认同：“骂我，就当我的面。背后骂，不就是不给我辩解、回骂的机会吗？于我不公平啊。”但没有人在乎他的机会和公平，一次次贬黜他，直至贬到这蛮荒的龙标。

蛮荒也蛮好的，不然，哪里能见到这野蛮生长的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歌声隐约，似是荷在唱，歌声里有淡淡的荷香，荷香里氤氲着清凉的水汽。这几日热得很，王昌龄居身的屋舍逼仄闷热，夜间根本睡不着。这一晨，一路上，他睡意朦胧，头昏脑涨，但歌声一出，他立即清醒，急忙踮脚看去。看不见。

“鱼戏莲叶间……”一群鱼儿似是应和着歌声从荷叶底下钻出来，自由自在，戏莲，追逐，呷浪。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儿倏忽钻进荷下，全然不见。王昌龄终于看到，是两个小女孩，碧绿的衣裙，亭亭玉立于荷叶间，缓缓滑向这边，极像两柄移动的荷叶。

“呀！姐姐，有人。”船头的小女孩十一二岁，指着愣愣看着她们的王昌龄，声音清得像荷。

“没礼貌。”姐姐大约长两岁，白一眼妹妹，向王昌龄施礼道，“打扰了阿伯。”

“哦，不打扰……”王昌龄竟然一时语塞。

“哦，不打扰……”妹妹学着王昌龄的语调，嘻嘻笑道，粉嫩的小脸儿像极左右朵朵绽放的荷。

“没礼貌，没规矩。”姐姐作势要打妹妹，不料自己也泠泠笑起，娇美的脸儿也像绽开的荷。姐姐终于端庄起来，再次向王昌龄施礼：“打扰阿伯作诗，我们这就离开。”

“你们认识我？你们如何认识我？”王昌龄蹲身下去，轻轻拉住小船。

妹妹撅起小嘴：“你是大诗人，谁不认识啊？”

“是呢。阿爷也作诗，阿爷想向阿伯请教，但是……”

“你不搭理阿爷，不搭理我们这里所有的人，像是我们都欠你一样。”

姐姐打断妹妹，语声低而沉：“阿爷说，他知道阿伯受委屈，阿伯心里苦……”

“见到你们，阿伯不苦啦！”王昌龄沧桑的脸不觉笑开。

“真的吗？”姐妹俩同声惊问。

“真的。不信你们听——”王昌龄起身，朗声道：

荷叶罗裙一色裁，

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吟罢，王昌龄跨上小船：“你们家在哪里？领阿伯去，见你阿爷。”

“太好啦太好啦！”姐妹俩拍手欢跳，直惹得满池的荷也微微漾开。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14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