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求

张爱国

桂水河的水如千万匹被禁锢太久而猛然脱缰的马，嘶鸣着，从决口冲撞而下。堤下，树木或倾倒在水中转眼不见，或只露出部分枝叶在水中摇摆；房屋大部分被冲毁，剩下的在接连不断地倒塌；锅碗盆勺、桌椅板凳、禽畜和人在猛浪浊流中碰来撞去，拼命叫唤。

南方的春汛竟然如此凶猛惨烈，若非亲见，李商隐无论如何也不敢信。“汛情如此严重，为何不提前应对？”没有人回答他。

一个年轻人被回旋的水卷到离堤一丈多远处，大声呼救。一个老者嚎叫着跳下水，还没扑到年轻人身边，一个浪头卷来，父子俩没入水底。李商隐要下去救人，随从一把抱住他：“李大人，下去就是送死！”

……

李商隐强忍泪水，指挥救人、堵堤。郑大人的信使飞马而来：“李大人，郑大人让你立即回昭州城，要事！”

“何事比此处重要？”李商隐不看信使。

“李大人，这是桂州刺史府的命令，也是大唐朝廷的规制，两个时辰内，你必须回到昭州城！”信使说完又飞马而去。

李商隐当然知道“要事”是哪件事：春祭。

大唐立国以来就有祭祀，那时候主要也就春秋二祭。现在却越来越多，五花八门，祭天，祭地，祭人，祭神，祭鬼；年年祭，季季祭，月月祭，十天半月祭，就差不是日日祭；皇上祭，太子祭，王子皇孙祭，宰相御史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人人祭。祭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江山永固，国祚万年。然而祭出祈来一个了吗？一个没有！

李商隐有心不回，又怕牵累郑大人。郑亚大人不怕惹火烧身，在他居京遭牛李两党夹击受气、无事无聊、心灰意冷时，邀他到自己治下的桂州，使他离开了是非漩涡，还能为百姓做点事，于是他奔波五千里来到南方。半个月前，郑大人又委他代理昭州郡守，不料才上任就碰上这场春汛。李商隐再三嘱咐在场官吏设法救人，封堵决口，自己去去就回。

驰到昭州城外，早已等候的衙役策马迎上：“李大人快！一切就绪，只等主祭！”见李商隐衣衫凌乱，两腿泥巴，衙役不无担忧，“李大人这番模样……”李商隐不理，奔向东郊。

东郊，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高高的祭台又被加高半尺新土。一班官吏分列台前两侧，齐刷刷向这边翘首张望。

李商隐一到，礼官高声道：“时辰到，礼始……”

李商隐手捧香烛，恨不得一步跨上台，点着火，然后跳下来，直奔桂水。可是礼官的程式多而杂，语速又慢，他只能踩着他的声音，半天一步，一步一顿，缓缓上台。身后，两排官吏，亦步亦趋……

终于礼毕。李商隐跳下台，翻身上马。“李大人留步！”郑刺史的信使又飞马而来，“李先生，郑大人让你立即前去见他。”

李商隐略加思索，飞马向桂水大堤驰去。

洪水还在肆虐，民夫们正在拼命封堵。李商隐一番询问和安排后，扛起泥袋，亲自参战。

“李大人，大唐的官若有十之一二像你，大唐何至于今天？”一名老者摇头叹息，“李大人回去吧，靠你一人也没用，我们的事只能靠自己。”

“刺史大人到！”喊话声一落，郑亚已站在李商隐面前，瞪着眼：“走！”李商隐不情愿地随郑亚走开。

郑亚带来一套新衣服，让李商隐立即换上。李商隐见新衣非官服，不由仰天长叹。

“义山，祭祀事关重大，你不仅误时，还衣冠不整，乃不敬神灵，不敬朝廷和皇上。与其不日被朝廷问罪罢免，不如，就当你主动辞去吧。”郑亚已经获悉，朝廷贬黜自己桂州刺史的文书正在路上，“义山，可惜你的才华。”

“比之大汉贾谊，李商隐不及其一毛。贾谊奉旨入宫，汉文无问苍生，尽关鬼神。郑大人，自古保佑江山社稷者，究竟是天下苍生，还是那迷人的鬼神？”

“义山所言极是。汉文乃千古明君，所处乃蒸蒸日上之强汉，今日大唐……”郑亚双目微闭，摇头叹息，“义山，委屈你了。”

“贾谊能委屈，我如何不能？只是，贾谊受屈能有文景之治，李商隐受屈，何来之有？”李商隐向郑亚叉手致意，“郑大人，我将离去，无所相送，留一诗吧——”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和郑亚双泪滚滚。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12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