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便

张爱国

黄州荒僻，黄州人俗鄙。杜牧由京城外放黄州任刺史，宰相李大人对他说不是贬谪，他却自以为胜似贬谪。好在他不在乎是不是贬谪，他在乎的是不能自我贬低。不自我贬低，就要作为。杜牧想，地僻改不了，但人可以改；人若是改了，地就不会荒，也就无所谓僻。

杜牧决心先改变黄州人。

黄州人是受过教化的，当年圣人周游列国，在黄州留下许多足迹，孔子河及其旁边的孔子山，山旁的孔子庙，都是明证。杜牧来到孔庙，庙却早已破败不堪，即将坍塌，于是修缮、扩建，还改名为文宣庙，庙内置学堂，自己亲自讲学。

刺史大人亲自讲学，黄州人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不久就涌来近百名年轻人。杜牧不敢怠慢，每每忙完府衙里的公务，就快马加鞭赶到学堂。

这天，杜牧刚讲完学，一个名叫龚子成的青年微笑着问道：“先生，哦不，刺史大人，我们究竟应该称您刺史大人呢，还是先生？”龚子成和在场的一样，原本只是抱着看稀奇的心态而来，不料才听两三回就被吸引，被折服。

杜牧性情不羁，喜爱这种少有规矩和拘束的学堂氛围，圣人当年也有这样提倡，于是不假思索道：“称我牧之先生吧。刺史乃一时之官，先生乃终身之事。”

“牧之先生，圣人当年既给弟子讲学，也与弟子同游四方，先生何不肖圣人？”

“子成说的是！三国赤壁离此不远，我竟然忘却……”杜牧当即和龚子成等人前往赤壁。

时值仲秋，天高云淡。一行人策马扬鞭，一个多时辰来到赤壁之下。杜牧跳下马，直奔江边。江水降落，静静流淌，映射着粼粼的天光。“诸位细细找寻，当能找得到当年曹丞相和周瑜所遗之物。”杜牧大声招呼。众弟子下到江边，一边谈论，一边寻找。

“看，果然有。”杜牧叫道。众弟子围上。在江水新近退去的岸边，一截长不盈寸的铁器露出来，锈迹斑斑。杜牧用手指细细抠去四周泥沙，小心取出。铁器有一拃长，裹满泥沙和铁锈，看不出是哪种器物。杜牧拿到水里清洗干净，又在石头上好一番磨洗，原来是一把折断的戟尖。

“牧之先生，说说吧，当年，公瑾在这里是如何让曹操铩羽而归？”龚子成说。

“话说后汉末年，天下大乱，诸侯割据，称霸一方，无视朝廷，其中尤以江东为甚。丞相曹操为一统江山，亲率大军八十万，饮马长江，剑指江东。闻讯，江东上下一片惊恐，纷纷欲献城投降，唯独小儿周瑜不然，蛊惑吴主孙权，以区区五万之众与王师隔江对峙，意图一战，以从此独立于朝廷之外。”起风了，江水波动起来，杜牧顿了顿，“诸位，小儿周瑜此举，实乃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耳；吴主孙权鲁莽颟顸，亦不啻自取灭亡！”

一阵沉默后，龚子成缓缓说道：“先生这番话甚是新鲜，我方才甚觉无理，然细细一想，也确乎如此。不过，最终还是周瑜大败曹操，自此，天下三足鼎立。”

“子成，我且问你，周瑜是如何打败曹操？”

“巧借东风，火烧曹军。”

“彼时，是何季节？”杜牧追问。

“冬日，数九隆冬。”

“数九隆冬，长江上有北风、西北风，几时有过东风、东南风？固然也有，然三年五载难有一遇，委实为万中之一。如此可见，周瑜得东风之便，实属侥幸之至。诸位请想，若无那场东风，小儿周瑜下场如何？孙权和东吴下场如何？”

“听说曹操举兵江东，意在抢夺美女大乔、小乔，他为此还特意修建铜雀台。若不是那场东风，二乔定然添色铜雀台，令其春光融融，春风无限。”

众弟子一阵哄笑。

“诸位的话，使我偶得一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吟罢，杜牧一声长叹：“周瑜小儿之所以侥幸，皆因曹孟德愚蠢！可恨曹大丞相，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大军到达长江，假若善用人才，善听属下意见，不观望徘徊，不延误战机，而是一鼓作气，一举渡江，看他小儿如何等得东风？”杜牧的语气陡然激愤，“堂堂朝中丞相，愚蠢至极，故而使小儿成名，使区区江东不倒！”

“先生息怒。学生知道，先生不仅文冠天下，武亦能安天下。先生早年熟读兵书，谙于兵事，曾数次替宰相李大人运筹帷幄，谋奇计，用奇兵，痛击藩镇叛军，然仅因为性情不羁，遂遭其放逐于荒僻之土，致使先生满腹经纶无处用武。”龚子成眼睛红湿，“可惜大唐朝廷、皇上，更有这位李大宰相，不日前又大败于藩镇之兵。”

风大起来，江上突然惊涛拍岸，浊浪排空。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5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