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行

张爱国

季儿穿着小裤衩，一会儿坐在地上扬灰尘，一会儿跟着蚂蚁到处爬，还不时在土灰里打几个滚，抹几把脸。温庭筠端来一碗凉开水：“季儿，喝水。”季儿跳过来，喝一口，“噗”吐出：“烫，太烫！”撒开脚丫子跑出院门，“咚”跳进荷塘，惊得满塘的鸭和鹅一阵逃窜。

落叶满院，被风撵得这头逃到那头，还不时被高高扬起。季儿跟着叶子跑，叶子被扬起他跟着跳。风猛然一住，叶子“哗啦”堆到院角。他喊爹拿火烧，还要烤芋头。“季儿，烧不了。”温庭筠端来一碗温开水。季儿抿一口，吐掉：“凉，太凉！”又追着叶子跑。

雪在院子里铺得有被子厚的时候，季儿嚷着要捕鸟。温庭筠放下书，在院门口扫出一块雪地，和季儿一起架竹筛，撒小黄米，躲到屋门口，季儿攥着绳头。终于有一只鸟走进筛下，温庭筠刚要叫季儿拉，一团雪砸下来，鸟“噗”飞走。季儿大哭，钻进爹的怀里，两只小拳头胡乱地捶打，怪爹不让他早点拉……

“起床，起床了。”

“这娃，我才睡着，就吵我起。”温庭筠把头往被子里缩一缩。

“快起啊温兄，赶路呢！”是李兄在喊。

温庭筠从床上“噌”地坐起，使劲摇摆着头，似乎要强行摆掉刚刚的梦和梦里的季儿。

温庭筠不敢洗漱，怕再像五天前那样误了时——这船五天一趟，上一趟，他嘱托店家喊他早起，哪知店家巴不得他误时赶不上船以赚更多的住店钱，故意将他喊得晚。事后，他想找店家理论，想想还是算了，这世道，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何事，谁不想腰里尽可能多装一些钱？好在李先生住进来，同是天涯旅人，又一见如故成了好友。要不然，凭刚才的那个梦和梦里的季儿，今天定然又是误了船。李先生是晚上的船，却坚持要送他去码头。

冷月当空，几颗残星恹恹欲睡，又不敢睡。马铃“叮当”，有气无力，清冷单调。四下里一片死寂。

“季儿还在梦里吧？梦谁呢？梦他的爹吗？梦里肚子也饿吗？”温庭筠看着满地槲叶，车轮碾过，“咔嚓”作响。“槲叶遇秋即枯黄，但坚守枝头不落。春来天暖，新叶出，老叶方落。老叶之意，是守护新芽不受寒冻欺凌吧。我呢，为何就不能守护季儿？”

“喔喔喔”，鸡鸣从身后的茅店里传来。温庭筠似乎才醒来，又狠狠摆几下头，想彻底摆脱刚才的梦和季儿。李先生一直在和他说话，他似是一句也没有应答。

“店家，能快一点吗？都有行人走过了。”温庭筠看到车行的木板桥上，早春的清霜已被行人踩出一串串足迹。

“放心，今天误不了你。”店家前面驾车，直面清冷的晨风，说话声颤抖。

“温兄，你我即将分别，李某有一事不明，请温兄不介意。”李先生声音很低，似是怕店家听到，“前次进士科，以温兄之才，定然及第，然而……”

“考前，八名同窗请我押题，还请我代作篇章以场上备用。哪知临场，考题竟与我所押一致。”温庭筠一笑，“事后发现九篇好文，笔法风格一致，于是追查……”

“那八人均及第，为何偏偏叫温兄落榜？”

“温某向来以诗文讥诮他们，早令他们怀恨于心。”温庭筠见李先生面有怒色，一笑，“不说那些了。李兄，你我相识几日即分别，请许我吟一诗，聊作念想。”

李先生大喜，倾耳听来：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听罢，李先生不由伤感：“温兄满腹才华，却有今日之窘。”

“李兄，温某离妻别子谋生存，委实不易，然今日大唐谁又易？”温庭筠掀开车帘指向驾车的店家，晨曦下，店家本已斑白的两鬓又凝上一层清霜，“还有，方才桥上众多足迹，何人留下？何事如此早行？大唐百姓多艰，皆因大唐多艰，大唐和百姓何日方得安康？”

“温兄屡受不公，如今又似浮萍柳絮，天涯沦落，江湖羁苦，却依旧心怀大唐和百姓。”李先生起身向温庭筠深鞠躬，“大唐有愧于温兄，温兄却念念不忘于大唐。李某佩服！”

“愧于我者，非大唐，是他们。”温庭筠轻轻一叹，“对我无情无义倒也罢了，万不该对大唐和百姓也无情无义，食用俸禄，皆大唐和百姓之赐啊。”

“温兄有情有义又如何？大唐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大唐百姓，惟赖天命。”李先生仰天叹息，“送温兄一句：快快从梦中醒来，珍重此行，谋好自己前程。”

“我梦？我梦在长安杜陵，那里是我家，季儿在家里。”温庭筠爽朗一笑，“可惜，我梦方才被李兄唤醒……”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4年第6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