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近

张爱国

昨天傍晚，天气晴好，满地夕阳似碎金流淌。李商隐触景生情，诗句如胸中成竹，于是铺纸录下，颇为满意。又对纸吟诵几声，觉得有些句意过于明显，遂有不满。李商隐作诗向来有标准：诗意不宜明显。明显则浅显，如寡淡的白开水，饮后无余味；明显易让人自我入座，从而惹起无妄烦忧。李商隐坐在案边，一连几次修改，不是依旧句意明显，就是太过晦涩，其间也觅得满意字句，只可惜与格律有悖。

作诗实在辛苦。

入夜，李商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念兹在兹，反复搜索、推敲可用的字句。怎奈好诗句是沧海一珠，明明躺在那儿，还偶尔闪一下熠熠的光，然而寻者若不是目光恰好与那一闪光相遭遇，任凭极尽辛苦也寻觅不得。天将亮时，李商隐迷迷糊糊中似是觅得满意字句，可不待他起身录下就昏昏睡去。醒来时，那似有非有的字句却不知何去，丝毫踪迹也无留下。

这一个早晨和上午，李商隐都是在得而又失的懊恼郁闷中度过。说来也巧，临近晌午，就在他决定再不提这首诗时，那苦苦寻觅不得的诗句竟意外跳进他的脑海。李商隐大喜，沽来一壶酒，自斟自饮，不觉将一壶酒饮去大半，呼呼睡去。

李商隐不嗜酒，酒量也小，醒来时发现又是太阳偏西，并且依然头昏脑涨，浑身不得力。枯坐案前，他一字也读不下，更写不出，不由回想这一昼夜究竟何事让自己白白虚度且叫人此刻如此颓废？

是夕阳美景触发的那首诗，是那少许的字句。

这是何苦？

四十多年来，他作诗无数，其中辛苦几人能知？辛苦也罢，人不知也罢，这些诗究竟给他带来何种好处？不是好处，是烦恼，无穷无尽的烦恼。多少次，一首诗出来，左边看了说是在影射左边，于是打压他；右边看了说是暗讽右边，也打压他。李商隐痛苦地发现，左右两派从来是针锋对麦芒，唯独对打压他是空前的一致。他并不是天生要将诗作得晦涩，也不是故意叫人看不懂，是被逼无奈，只能把心里话通过山路十八弯一样绕来裹去地吐出来。这样的诗句，有时候他头天晚上写出，第二天早晨自己都得费尽周折才能读懂其意。

[注]史载，李商隐离开四川后，先后在京城、故乡闲居。乐游原，又名乐游苑，位于长安城南，是长安城内地势最高的游览胜地，登之可眺望长安城。

【载于《小说月刊》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