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相依

张爱国

夕阳在激烈燃烧，还不停地跳跃挣扎，试图重归天上。西天际涌起一层层炫目的火浪。

火花溅落到雁阵上。雁阵南迁心切，扇扇翅膀，火花就滚落到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山树苍苍，任由天火上下燃烧。千山燃遍，火又跳落到空旷的野地。野地里的庄稼已颗粒归仓，牛羊们在紧抓一天里最后的时光，尽情撒野。牛犊贪玩，想戏弄幼鸟，却被鸟妈妈站在鼻子上好一番啄击，于是四蹄散开“哞哞”哀叫寻找牛妈妈。

王绩一袭长衫，立于东皋之上。一切都在他的眼里，火花也溅进他的眼里。

牧童们跨在牛背上，一片黄叶含在嘴里，就发出有模有样的曲声。耕者扛着锄头，三三两两，不急不忙，边走边说笑。猎马慢腾腾，“咯噔，咯噔”，似是害怕踏破满地火浪。马背上的猎人精神抖擞，握一支大烟锅，吸一口，取下吊在腰间的野兔、野鸡，提到面前，细细打量，琢磨着回家该如何打理和烹制。

还有走亲访友醉醺醺归家的路人，一个个从王绩身边走过，又一个个仿佛他不存在。王绩几次在他们经过时故意发出声响，他们仿佛这才意识到身边有一长衫者，扭过头，目光大约还没碰上他，又收回，走自己的路。

“归来，归来，这是我的故乡，这不是我的归处吗？”天火熄灭，暮霭沉沉，大地茫茫。王绩踟躇于东皋之上，孤独、寂寞和寒凉使他不由地低声吟诵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好诗，好诗。学士大人久立此处，只为此诗吗？”韦先生从身后走出来。

半年前，王绩刚回乡归隐时，韦先生来拜访。他却冷淡接待，使得韦先生稍坐片刻就知趣告辞，后来再无来过。“他当时是问询兴办乡学之事，还是请教教授孩童所遇难题呢？”王绩在脑中快速回想有关这名老塾师的事，忘记应答。

韦先生叉手道：“老朽已备下薄酒，学士大人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坐。”

韦先生竟然就住在王绩府院后面。篱笆院墙，低矮得抬脚就能跨过。菊花满蹊，正在怒放，各色都有。四间草屋，规整洁净，两间他自己住，两间是孩童们的书屋。

菜就有刚才被吊在猎人腰间的野兔、野鸡。韦先生教授孩童不收分文，因而谁家有瓜果蔬菜和野味都给他送来。酒很浊，但韦先生备得足，够他这位‘斗酒学士’喝饱。

“学士大人能屈驾寒舍，可见并非孤傲，老朽就直说吧。”韦先生敬王绩一杯酒，“学士大人两次辞官回乡，然心愿并不在乡野，何故？”

“哦？何出此话？”

“前次，大人是前隋的官，面对群雄纷起，天下大乱，欲立功又怕招祸，不知何去何从，于是辞官归隐。老朽以为，此乃逃避。”

“先生知其一未知其二。老夫曾数次上表前朝炀帝，献治乱之策。他却以我品秩低下，不予理睬。老夫愤然，故而离去。”王绩有些不悦，猛灌一口酒。

“敢问大人，当时在六合县丞任上，公务办理如何？有无因嗜酒而荒废公务？”

王绩不由放下端到嘴边的酒杯，脸色一红。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学士大人自命有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才，然一县……”韦先生顿了顿，“如此，那隋炀帝即便昏庸透顶，也焉能听你？”

“皆是过往，过往……”王绩低头喝酒。

“几年前，大人应诏入唐，本以为品秩会提升，不料原地踏步，从而心有怨恨，再次退隐。老朽以为，此名为退隐，实是以退为进，待沽好价。”韦先生说话直爽犀利，根本不顾及王绩脸色的变化，“这些时日，大人目睹大唐越发政治清明，百姓和乐——这固然是您早年读书、入仕的初心始愿，然您毕竟没有参与其中，没有分毫功劳，于是心有……”

“住口！”王绩猛然起身，旋即又颓然坐下，“大隋与大唐，庙堂与村野，均不待见我。韦先生，我何处依倚？”

“何处依倚，当问自己。学士大人身在朝堂时，心却在优游自在的村野，故而鄙视同僚，厌恶公务；及至身归村野，又心向巍巍殿堂，故而不屑村邻，不务土地桑麻。总而言之，大人欲立功名，却不能潜心躬行；欲学陶潜，却不解田园之乐。如此，身心焉有所依？”

“老夫若早日拜见先生，何至于不功不隐，无依无聊？”王绩眼眶噙泪。

“老朽听闻如今作诗须讲究格律，方才东皋上听大人‘东皋薄暮望’篇，抑扬规整，即为格律吧。此篇当是前无古人、后堪圭臬之作。但有此篇，大人又何必汲汲耿耿于功与不功、隐与不隐呢？”

王绩起身向韦先生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注]王绩（589年—644年），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市）人，诗人，五言律诗奠基人。史载，王绩于隋唐两朝几次出仕、归隐。东皋，位于今山西省河津市，王绩隐居的地方。

【载于《小小说选刊》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