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处

张爱国

“驾！驾！”丑儿站在敞篷车上，踮着脚，抡起手里的柳条，但柳条太柔，又长，鞭不上他爹。他爹是韩翃，前面驾车，耷拉着脑袋，要睡一般。小毛驴也低着头，慢慢走。

丑儿又抡上一阵子，还是鞭不上，哭了。“想想办法，就能鞭上爹。”韩翃也不回头，依旧耷拉着脑袋，“哭多羞啊，路上的人都笑话呢。”

果然有路人笑话丑儿，接着告诉他把柳条折断就能鞭上。丑儿就折，可柳条比麻绳还结实，断不开。路人教他用牙齿咬。他果真咬，苦涩的味儿也顾不上，但还是不断。路人笑着，快步走自己的路。丑儿“哇哇”大哭。又一个路人走上来，将柳条两头并拢，两股一捋：“看看，这下行不行。”丑儿一抡，一鞭，果然鞭上他爹的后背。韩翃似乎很受惊也很疼，抬起头，“驾”一声。小毛驴“咯噔噔”快步向前。

丑儿再鞭，边鞭边笑。路人大笑。韩翃偷偷笑。

轻柔的东风梳过小毛驴的脊背，滑经韩翃的脸，又围着丑儿轻轻打旋。

“爹，下雪啦下雪啦！前面下雪啦！”丑儿忽然手舞足蹈地大叫。

“啊，冷啊冷啊，真冷啊。”韩翃突然双臂抱肩，瑟瑟发抖。

“啊哈，不冷不冷，一点儿不冷。”丑儿解开外衫的扣子，“我都热了，早就热了。”

车停，丑儿跳下。一撮柳絮恰好飘来。“雪花，雪花……”丑儿大张嘴巴去接。柳絮向上一蹿。丑儿跳起来用手去抓。柳絮又往前飞。丑儿追去，又跳又抓，很快没入人群里。

灞桥柳丝毫不输于宫苑里的柳，丝丝缕缕，轻如东风，柔如东风。灞桥踏青的人真多，男女老少，或席地而坐，或散步聊天，或野地里追逐嬉闹，一个个都乐得很。最乐的是孩子们，丑儿和他们一起追逐柳絮，柳下捉迷藏，牵着柳条绕着树跑。叫声，笑声，哭声，还有小吃儿和小玩意儿的叫卖声，也不输于长安城里的夜市。

韩翃一直笑着。他早已知道，寒食节的灞桥是大唐最值得的去处。可是这些年里，为了谋个一官半职，他要么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庸庸碌碌，要么在城里忙忙碌碌。他庆幸自己近日来的慵懒——其实是对自己仕途的心灰意冷，不然哪有时间陪丑儿？丑儿哪能如此快乐？

日近中午，天微微热起来。丑儿躺在韩翃怀里睡着了，小脸儿红扑扑，手里攥着啃去半个的糖团。“丑儿，做爹的儿子，委屈啊。爹以后就守着你们娘几个，再也不四处求拜去……”

一会儿，丑儿醒来，嚷着饿。韩翃让他吃手里的糖团。他啃一小口就丢到地上。韩翃只得给他买别的东西吃。

太阳坐到长安城东门城头时，丑儿又嚷着饿。韩翃带着他再买吃的，可是走遍所有小吃摊，没有一个他满意的：“我要吃热馍馍，热……”

“那可不行。今天是何日子？”韩翃蹲到丑儿面前，“爹和你说过，今天不能做何事？”

“寒食节，不能起火。”丑儿忽然大哭，“不管不管！我想吃热馍馍，我就要吃热馍馍……”

好不容易哄好丑儿，父子俩坐上驴车回城。丑儿完全没有来时的快乐，苦着脸，不时嘀咕着要吃热馍馍。长安城里一片幽暗，没有寻常的明灯高照，炊烟四起。

“让开让开！新火来啰，传新火啰。”一个宦官从驴车后飞马跃上前，手提一盏明亮的宫灯，停在一座府门前，“韦大人，皇上榆柳得新火，命我给您传来！”

府门大开。韦大人提来灯笼，一番谢恩后，宦官用宫灯点亮他的灯笼。转眼，偌大的韦府里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与此同时，炊烟袅娜府上，肉香飘逸府外。

“让开！传新火啰。”宦官继续飞马传火。

“爹，赶快点儿，马上传到我们家！”丑儿在车上兴奋地催道。韩翃心头一惊，回头想和他说话，却忍住。

驴车一停到家门口，丑儿就跳下车，冲进家，抱出那盏破旧的灯笼，站到门口，大叫：“传火啰，传新火啰……”韩翃刚要牵他回家，宦官已飞马而来。

“传我家啰！”丑儿冲上去。破旧的灯笼被他高高擎起，犹如他兴奋急切的脸。

宦官紧急勒马：“谁？谁家娃？”

“我！韩翃家娃！”丑儿将灯笼举在宦官面前，仰起小脑袋，“传火啰……”

“韩翃？韩翃是谁？哼！御赐新火，也配吗？”宦官偏过马，飞驰而去。

好半天，丑儿才被哄住哭闹，又被哄下半块冷馍馍，睡去。韩翃坐到案前，提笔，一首诗瞬间跃上纸面：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好，好诗。”韩翃嘀咕道，却猛然一蔫，“好诗何用？大唐上下谁作不出几句诗？能换得一盏新火吗？”韩翃忽然捏紧双拳。

【载于《莲池周刊》2023年12月号（第19期），总题为：长安一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