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暂去敲(《莲池周刊》2023年12月号)
(2024-01-03 09: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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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去敲
张爱国
山下终于消停,禅房总算归于寂静。朗月如新生,光华如水洗,恬静地流淌在禅院里,漫过窗,流注进禅房。
无本打坐于蒲团,双掌胸前合十,双目微闭,嘴中念念有词。一只小虫儿从窗前飞过,给如水的月光划出一线淡淡的痕。无本睁开眼,“线痕”消失,嘴中的词似也忘掉。无本又闭上眼,从头念起。小虫儿又飞回,翅膀还造出细微的声响。无本不让眼睛再睁开,不让嘴巴停下,但词还是忘掉。
无本不再念经,双手垂于膝上。枯坐片刻,无本起身,点亮油灯。如果说月光是银色的,油灯的光就是金色的,银与金的光交织一起,别有一番情致。无本独独地注视好一会儿,拿起一本书,放下,又拿起一本,是《论语》,打开。
山下传来辘辘车马声,沉重中亦有轻快。车里装载何物?何物如此沉重?无本将目光从书上转到灯光与月光上。车上当然还有人,谁人?谁人如此轻快?无本合上书,放回原处,又独独地坐上老半天,起身熄灯,和衣上床。
月色越发银亮,从遥远的天上无穷尽又无吝啬地注进禅房。无本闭上眼,那银光就挑开眼皮注进。无本以被覆面,银光就掀开被子注进。无本忽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出禅房。
禅院更静,只有竹树在自顾自地摇曳。无本快步走下几道台阶,穿过一条僻静草径,绕过一口竹树环合的小池,跨过一架青石板桥,来到一座小院前。小院由翠竹自然隔成,入口处是一扇柴门,无本推门而入。主人李凝年过六旬,在灯下读书。
“老施主。”无本在窗下喊。竹树间的夜鸟应声惊起,扑几下翅膀,换一枝,复归安静。
李凝老半天才从书上抬起头,并无吃惊:“无本师傅,请进。”
“老施主,小僧方才路上偶得一诗,请赐教。”无本进屋,双手微微合于胸前。
“无本师傅的诗,定是好诗。”李凝伸手欲接诗稿。
“方成于胸,尚未付诸纸墨。”无本摊开桌案上的纸,提笔书写: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好诗,好诗。”李凝轻捻胡须,“只是,这‘推’字,似有不妥?”
“哦?请老施主指教。”
“月夜寂然,敲门见声,以声托静,静境皆出。推,仅为举动,意境全失。此其一。”李凝边思边语,“其二,半夜访客,先行敲门,得主人应允方会入内。于僧而言,更当如此。”
“老施主所言极是,极是。”无本的脸红了。
“无本师傅——哦,老夫究竟该称你无本师傅呢,还是贾岛先生?”李凝给无本沏茶。
“老先生随意,随意。”贾岛的脸更红。
“阆仙,你尘志未了,出来吧。”李凝将一碗茶放到贾岛面前,“你心不在佛,在儒。如此长年徘徊于儒释二门,劳神苦心,趁早出来吧。”
“老先生请指点。”贾岛瘦薄的身体深深一鞠躬,“贾岛虽自命一腔才华和热血,然出身低贱,贫寒如洗。入佛门之前,贾岛数次入科场,然大唐早非昔日,朝堂之淫风秽雨早已蔓延、浸润于科场。贾岛不名一文,素来无力结交权贵高官。如此,考官焉能取录贾岛?谁又能举荐、提携贾岛?老先生,贾岛一心入世出仕,然委实入出无门啊。”贾岛苍白的脸上流动着两串晶亮的泪。
李凝给贾岛续茶:“阆仙,老夫明白。老夫虽无心官场,不屑官场,然其间门道,了然于胸。老夫向来不齿于旁门左道,然大唐如今处于非常之季。非常之季,寒门之苦,常人不可知啊。阆仙,非常之季,当行非常之法。”李凝坐到贾岛面前,一阵低语。
第二天,贾岛一番装扮,骑上小毛驴,来到京兆府门前。向府内张望一会儿,贾岛退到不远处一座民宅的院墙下。一天,两天,贾岛倚坐墙脚,两眼紧盯府门。
第五天早上,细雨霏霏,晚秋的天愈发凄冷。贾岛正环抱双臂倚靠驴身上,京兆府里突然响起开道的锣声。贾岛精神一振,翻身骑上驴背,双眼微闭,两手在胸前不停地比划。小毛驴很懂事,“咯噔,咯噔”,走向京兆府大门。
贾岛被衙役仰面摁在地上的时候,依然双眼微闭,右手掌向前推一下,说声“推”;左手成拳,食指拱突,往空中敲击,说声“敲”。如此反复。
“大人,这穷书生是疯子吧。”衙役向下轿的韩愈说,“他冲撞大人车轿,话都没一句。”
“你叫何名字?”韩愈满面慈怜,蹲下身,轻拍贾岛肩头。
“莫吵!我的诗,我的诗!”贾岛的手继续在胸前比划,“推?敲?推,敲……”
不久后,在韩愈的举荐下,贾岛出任遂州长江县主簿。
【载于《莲池周刊》2023年12月号(第19期),总题为:长安一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