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夜落花(《莲池周刊》2023年12月号)
(2024-01-03 09:5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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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落花
张爱国
新雨春山净,鸟鸣睡不足。孟浩然不知道多少次被鸟啼挑逗醒,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又慵然睡去。阳光也一次次从窗棂间溜进来,拨弄他。他索性将竹帘严严实实地拉下,头一蒙,眼睛一闭,时间就倒回到昨日——
孟浩然又踏上去往雪菊庄的路。
雪菊庄在鹿门山下十里处,襄阳城外。孟浩然转过几道山峰,雪菊庄就隐约可见。环顾四面,雪菊庄三面被青山环抱,宛如摇篮里静卧的婴孩;另一面是襄阳城,似是那静坐摇篮边端详婴孩的母亲。下得山,走出不远,雪菊庄清晰起来,它不仅有青山的环抱,还有高可入云的树将其严严合抱,只偶有一两片土墙或茅檐露出来。风儿一吹,枝桠摇曳,绿叶婆娑,里面就何物也不可见。走近,有菊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这三月天,何来菊香?”孟浩然不由得有些恍惚。
跨进院子,院墙脚下,一排排菊株,才出土不久,嫩嫩绿绿,挨挨挤挤,泼泼洒洒,徜徉享受的样子。院内外,各色的鸡三五成群,刨食逐虫,咕咕喔喔。这些鸡,体型小巧,长尾巴大红冠,和鹿门山上的野鸡相差无几。主妇围着洁净的围裙,出来打声招呼,又回到灶间剁切案板上两只还冒着热气的鸡体。友人声音洪亮,大大咧咧,将一大碗粗茶往他面前一撴,往另一张椅子上一躺,一只脚还搭到桌面上。
聊吧!
直聊到主妇将一陶盆热腾腾的豆酱焖鸡端上桌,孟浩然才急忙吞下嘴里的一句话,抓起筷子,头脸恨不得贴到那陶盆上。
酒是浊酒,倒进碗里,碗底都看不见。
“原本,我有的是好酒,也为你留有足够,可谁叫你孟大山人才来?”友人不无惋惜道,“我禁不住这张嘴,今儿一碗明儿一碗,晨起一口夜歇一口,于是只剩下这坛最劣的咯。”
浊酒渐渐显露威力。友人说停。孟浩然不听,抱起酒坛,只给自己筛。友人急了:“这是我家,我是主人!大山人不可如此欺负人。”
“今日,我偏是欺负你!”孟浩然索性把酒碗一撴,将坛口直接对上自己的口,“咕咚咕咚”。友人夺下酒坛,交给主妇拿走。孟浩然打几个酒嗝,眼睛猛然一红,“谢兄,我孟浩然向来被人欺、事欺、时欺、世欺,今日欺你,只欺你!你奈我何?”
“鹿门山仙风道骨,孟大山人还是放不下啊。”友人夹起一块鸡肉,送到孟浩然碗里。
“我放不下?”孟浩然搛起友人刚送上的鸡肉,定睛一看,一块鸡肋。“啪!”扔到地上。一条狗叼起来就跑。两人“哈哈”大笑。
“谢兄,今日罢了!待到重阳,我再来赏你菊花,食你鸡黍,饮你浊酒,听你闲言漫话!”日薄西山,孟浩然起身告辞……
“孟大山人,日上九竿啦,还不醒来!”友人推开虚掩的柴门,径直走到孟浩然床边,扯开被子,“说你不能饮吧?昨天还非得逞强夸能!”
“谢兄,我没事,你何必劳苦前来?”孟浩然起身坐到床沿上,鼻子嗅几嗅,惊喜道,“嗯?昨夜喜得春雨?”
“一夜风雨,万物滋润,大山人竟然毫无知觉?”
“有知。一夜风吟雨唱,鸟鸣溪淙,我竟以为梦境。”孟浩然也不洗漱,端起床头一碗隔夜粗茶,一饮而尽,“谢兄,昨日府上饮酒聊叙,酒多话长,以致竟夜不醒,甚是辜负这一夕风雨,一晨空山。快!随我走。”
雨后的鹿门山更非仙境可比,一块儿云遮雾罩,一块儿阳光普照。这条小道尚凉气逼人,那条小径已让人吁吁汗出。各种各样的花,满山满谷更满眼,沙石小路上也铺满密密的落花。孟浩然无处下脚,也不忍下脚:“谢兄你看,一夕风雨,满地残红。”
“大山人为之惋惜否?”友人也不用孟浩然回答,踱步向前,“孟兄尚不知吧?昨日,宰相张大人被罢官驱逐,且凡与其有牵连者,被罢者有之,被囚者有之,被杀者亦有之。孟兄请想,昨夜京城,何尝不也是一夕风雨,满地残花?”
“谢兄,焉何与我言说此事?”孟浩然淡然道,“昨日在贵府,我心中有誓:往后,我心无可再欺。”
“枝头昨日笑春阳,一夕风雨,残落飘零作土尘。孟兄你看,花与人,何其相似?”友人站到孟浩然面前,饱含深情,“此多经年,孟兄身在京城、游走州县自不必说,即便身在山门,君心又何尝不汲汲于仕场、念念不忘于仕场?然,仕场是非多,仕场亦无是无非,即便清正睿智如张相,不也是禁不得一夕风雨?”
“谢兄心意,在下明白。”孟浩然向友人深深一鞠躬,“我偶得一诗,且听——”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二人不约会心一笑。
【载于《莲池周刊》2023年12月号(第19期),总题为:长安一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