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雪人归(《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24期专栏)
(2023-12-27 11:5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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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归
张爱国
当第三次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树时,刘长卿承认自己迷了路。他艰难地爬上老树,向苇荡四周张望。暮色蔼蔼,云雾沉沉,连绵的群山午后那会儿似在眼前,现在却远在天边,隐隐绰绰。风闯开比人高的苇子,一扑上人就想撕开衣裳,撕不开就钻进袄子里,直刺肌肤。
刘长卿跳下树,抬脚要走,又一想前两次是因为心急得未确定方向就走才导致一错再错,徒费体力和时间。他提醒自己,苇荡边缘与山相接的地方,通常会有人家,耐心等一会儿,等炊烟起,等灯火明。可是,天将黑透,也不见炊烟——如此天色和大风,即便炊烟在身旁恐怕也看不到。寒冷、饥饿、恐惧、头顶上即将落下的雪,让刘长卿陷入绝境。
耳里似乎有犬吠传入。刘长卿又爬上树,循着隐约的犬吠看去:天啊,那边竟然有一粒灯火,小,暗,远,但不虚幻。刘长卿跳下树,向着灯火拼命地跑,害怕稍慢一点儿灯火就会熄灭。他怕再跑偏方向,每跑上三五十步就跳起脚看灯火,及时矫正方向。
大约一锅烟工夫,灯火到了,是一盏风灯,挑在一家院门上。透过柴门看去,院子不大,两间茅屋,低矮,屋门敞开。犬吠声骤起。“他爹……”一位老妇人踢踢踏踏地跑出。
“老人家,过路之人,借宿一宿。”刘长卿轻轻拍打柴门。
“哦。”老妇人突然停下,无力地站在院中心,“进来吧。”
茅屋是新建的,有丝丝黄土的味道,内壁还没来得及涂抹泥巴,风能从墙缝里钻进。屋子分内外两间,由一排草帘隔着。外面这间,没有桌凳,只有一个用土坯临时搭成的灶,灶膛里的柴火微微照亮室内。灶上有一口锅,锅里在沸腾。
刘长卿在一块土坯上坐下。
“是官家吧?”老妇人看了看刘长卿,从锅里舀起一竹碗开水,端来,“对不住,只能喝一口热水。”里间缓缓地响起婴儿微弱的啼哭声,继而是年轻女人低弱的哄儿声。老妇人急忙进去,旋即拿出一个竹碗,舀上开水又端进去。
好一会儿,老妇人出来,坐到另一块土坯上:“官家是在苇荡里迷了路吧?”见刘长卿点头,又问,“官家怎会到这里来?”
刘长卿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能说他是在被贬路上吗?她若是再问他因何被贬,他能说因为他得罪了人受人诬陷吗?她再问他为啥事得罪人,他能说他其实只是说了几句话吗?她再问他说的啥话……那样,大唐在她眼里会是何模样?好在老妇人只是随口一问,指着灶边的稻草说:“官家不嫌弃,就在草上将就一宿吧。”
刘长卿腹中饥饿难受,但知道说也没用,指着院门上的风灯:“老人家,等人回家吧?”
“等老头子,怕是也迷在苇荡里了。”老妇人仿佛很生气,“老东西,走了这么多回,还迷!冻死里面才好呢。”
“老人家,家里还有谁?”
“儿媳妇,没满月。”
“儿子呢?”
“两个儿子,全被抓进那啥子军。半年啦,是死是活,没信儿。”老妇人语气缓慢平淡,似乎在说别人家的事。
“老人家,才搬来这里吧?我刚才看出,此处就你一家。为何要在这里造屋?”
“原来家在后山,被那啥子军烧掉,还抓走两个儿子。”老妇人仿佛才意识到在说自己的事,轻轻一叹,“也是怪我。老头子当初像村里人一样,要逃往更远的大山里。我不愿,怕逃远了,儿子们回来找不到家。哪承想,在这里才收了粮食就被抢……”
“娘,风灯熄了,添油。”年轻女人在内房里轻声呼叫。
老妇人“哦”一声,急忙起身往外去。
“我来吧。”刘长卿快步上前,放下竹竿,取下油灯。老妇人从屋角的土坷垃里捧出一个香油罐,开盖,往灯盏里一滴一滴地倒油。灯重新点起,刘长卿挑到院门上,挑到最高处。
刘长卿又喝下两竹碗开水,和衣躺到那窝稻草上睡去。
“汪汪汪汪汪……”犬吠声急。刘长卿惊起,看去,门外大雪纷飞,一个“雪人”蹒跚走来。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接过“雪人”肩上的袋子:“老东西,没死啊……”
一会儿,锅里的粥烧开,老妇人首先盛一碗给内房端去,出来后盛一碗给刘长卿。刘长卿接过,发现这碗粥很稠,就走到灶边,倒进锅里,盛一碗几乎无一粒米的汤。
吃过粥,刘长卿和老头子躺到稻草上。一躺下,老头子就鼾声响起,刘长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首诗在他心里生成: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默念一遍,刘长卿忽然不知道自己明天的路在哪里。还有,这乱哄哄的大唐,这自己一直忠心守护着的大唐,明天的路在哪里。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24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