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千帆过(《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23期专栏)
(2023-12-27 11:49:23)
标签:
文学/小小说 |
分类: 唐诗小小说 |
千帆过
张爱国
船到扬州,大运河上忽然热闹起来。千帆竞发,千舟竞泊,人声交织着河风,风里满是酒气、胭脂气、金银气,更有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走上舱头甲板,凭栏而立,我恨不得将这风里的烟火气全部吸进鼻腔、胸腔、腹腔。何时,多久,我没有呼吸过这迷人的气味?想想,待到明年归家,二十三年咯。
白乐天在那里。虽然他和我隔着十万八千里,但我还是看到了他。他胖胖的身体挤在码头的人群中,好像也看到了我,拼命地向我这边招手。我偏不呼应他,让他急。
他终于静下来,手抓栏杆,伸着短脖子向这边看,眼眶应该要睁裂了吧。可怜的人啊,一定以为他刚刚是看错了人,以为我不是我。
我索性回舱坐下。他爱急就让他急个够,最好让他以为我今天又没赶上船。然后,就在他唉声叹气、泪眼朦胧的时候,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一拳捶死我。
“梦得梦得!我在这儿?”乐天终于用他热切的目光把我从满舱乘客中拎出来,叫声裹挟着大运河的风传进我的耳里。我不由地冲他挥挥手。立即,他的叫嚷声令我一句也听不清。他的嗓子,大约早已叫得嘶哑——谁知道他在这里叫嚷了几天?
船一泊岸,乐天就跳上来要搂抱我。我看他一眼,闪开。他紧抓我的手:“梦得,快去客栈!哦不,快去瘦西湖!”他知道我囚禁于巴山楚水、局促于斗室之内二十多年,急需回归人间,呼吸人间烟火气。
瘦西湖畔都是人。我们边走边说话,我偶或大笑,乐天偶或泪流。这老兄,越来越越没出息,越来越爱流泪。那些事,我自己经历的我都能笑,他却哭。
不一会儿,乐天额上冷汗涔涔,脚步蹒跚。几天前,他在苏州收到我的信,得知我正北上回乡,近日路过扬州,他当即启程赶来扬州。在扬州三日,他每天从早到晚裹挟在拥挤的码头上,张望,呼叫,早已疲惫不堪。
我提议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刚坐下,他就蹿起来。我以为椅子上有钉子戳了他,他却拉起我就跑,还生怕我回头去看。我强行回头去,原来,那条椅子旁边,有两人在下棋。
这老兄实在太敏感。
王叔文爱下棋。顺宗皇帝为太子时,他是太子侍读。读书之余,他与太子对弈。对弈的同时,他向太子诉说民间疾苦。太子很赏识、信任他,即位后委他以重任,授他以除弊革新之任。他不负皇上重望,和我们一起,大刀阔斧,裁冗员,除贪官,限宦官,罢宫市,改税法,任贤人,使大唐自安史祸乱以来的昏乱局面为之一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然而,我们触动了太多人,加之顺宗病重、退位、驾崩,革新如昙花一现,大唐继续暮气沉沉。
王叔文被赐死已整整二十年,坟头的松柏该成林咯。
乐天怕我看到有人下棋而想到王叔文,怕我想到王叔文又想到柳子厚(柳宗元)。子厚也已死去七年,那样热情有才华的人,死前独钓寒江雪,千万孤独于一身,究竟是哪样的遭遇啊。所谓“二王八司马”,天之涯,地之角,如今零落剩几人?剩着的还好吗?反正我好!因为他们把我丢到哪儿我就乐到哪儿,我要好好地乐给他们看,给后世看。
乐天远不如我。总想让我笑,故而自己带头笑,可笑得比哭还难看。这确实令我想笑,但我不忍,反过来宽慰他:“乐天,我这一路,江上、河里,见过很多翻覆的舟船,但江河并未因此而停止流动,大小舟船更未因此而停止进发,一艘艘从翻覆的舟船边竞帆驶去。”我又指着不远处一棵枯死的老树说,“这一树死去,前方,千万树正在争春竞长。”
乐天点头一笑,同样比哭难看。我恨不得一拳捶死他。
晚宴由扬州众多新交故友摆设。一入座,我不停地举杯畅饮。乐天与我比邻而坐,不说一句话,只一味地抢夺我的酒杯,不让我喝。我叫店家再拿酒杯,众友不许。我抱起酒坛,对口而灌。乐天和众友呼天抢地一般地抢夺。他们实在不讲义气,我二十多年没有如此饮酒,为何不让我一次饮个足?
乐天竟然让店家把酒和所有的酒具收走,然后起身,赠我一诗。他的诗一出口,满座拊掌,叫我回赠一首。这当然难不住我。我求众友再给我一杯酒,饮完即赠。乐天点头。我接过酒,一饮而尽,大声吟诵:
巴山楚水凄凉地,
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
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
暂凭杯酒长精神。
乐天站在我旁边,用手巾给我擦眼睛。他为何要擦我眼睛?我又没有哭,更没有泪。
我刘禹锡何时哭过,泪过?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23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