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出野人寨(《安庆日报》2023年9月20日)
(2023-09-20 10: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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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小小说 |
分类: 历史深处 |
师出野人寨
张爱国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到野人寨,野人寨就换上一身衣装:白的是雪,乌青的是树,黝黑的是长过青苔的山石。一阵风过,远远近近跃出几点红,是刚刚绽放的梅。太阳从山顶爬出来,所有的景与色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
老寨主桂义山的院子里,梅还没有开,一粒粒紧抿着鼓胀胀的嘴巴,大约只要一夜风来,那鲜红的唇缝儿就会被撑破,梅颜绽开。
“梅城的梅,开了吗?都还在吗?”桂寨主站在一株梅前,喃喃自语。梅城是县城,城如其名,满城梅花,然而沦陷已两年有余。“莫团长,你是没见过雪落梅城,梅城那个梅和雪呀,梅不输雪,雪不逊梅……”桂寨主扭头看坐在一旁小凳子上的莫团长,两只拳头正狠狠地锤击自己的额头。
“莫团长不要这样,这话我不该说。”桂寨主跑上去,紧抓莫团长两只精瘦的手。
“我这身子,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两年,怎么就不争气!”莫团长似是对自己充满刻骨之恨。半个月前,他率领战士们翻山越岭而来,遇雨,本打算在野人寨歇马一夜,次日攻城,不料病倒。如今,几百口吃住野人寨不说,他这身体还是要死不活。
“皖山之麓,潜水之滨;山川绝胜,风气朴真。寨曰野人,能耕能军;城为梅城,满城梅韵。”三愣子读着桂寨主送他的书,进到院子,忽然闭嘴。“三愣子,怎么不读了?”莫团长问。三愣子奔到莫团长面前,一张娃娃脸憋得通红:“我叫三能子,能说,能打,也能读书长本领!但那是将来,不是现在!现在是打……”
桂寨主急忙来拉三愣子:“三能子,你不是喜欢听读书声吗?走,我给你读书去。”三愣子挣开,还跳起脚:“我不!我到野人寨不是读书不是听书的,是来打仗的,打小鬼子的!他没病!他以前和牛一样!他这是装病,装病!不!他是被吓出来的病,是被小鬼子吓出来的病!”
莫团长“噌”地站起:“好小子,骂得好!知道我最服激将法这副眼药水,就给我点上。好啊,好!知父莫过子啊。”“我不是你儿子!不打走小鬼子,我就不会做你的儿子!我怕……”三愣子扎进莫团长怀里,放声大哭。
下午,野人寨家家户户拿出最好的饭菜。傍晚,战士们饱餐后,分三路,师出野人寨。桂寨主不顾莫团长的劝阻,坚持随军下山。
不久,莫团长亲率的主攻部队来到城西,埋伏在距西门三四百米的西河堤下。天空又飘起雪花,西北风如一头头无形的巨兽,在河床里冲过来卷过去。梅城的敌人显然得到了周边几座县城最近被收复的消息,加强了戒备。
“莫团长,梅城西门我年轻时参与修建,固若金汤,强攻不得。现在敌人防备甚严,我们撤回再行商议吧。”桂寨主伏在莫团长身旁。
“桂爷,现在放弃,还等到梅城的梅花再谢去吗?那时候小鬼子就自己逃去吗?”三愣子趴在莫团长另一旁,“团长,桂爷这些天与我们说得很清楚,让我……”“不可!”莫团长断喝道。三愣子脖子一梗:“这段城,我已了然于胸,我去……”
“三能子,要说这段城,谁也比不上我清楚。”桂寨主语气平静,“况且,我也这大把年纪了……”“老寨主不要再说。杀敌死身,是我们军人的天职。”莫团长声不高,却力不可抗。
“谁说杀敌就一定死身?我三愣子杀敌多少,身死了吗?”怒吼的风声里,三愣子洋洋自得道,“必须是我,只能是我!”莫团长一把掐住他的后脖,将他的头脸摁到草中。三愣子一个翻身站起:“你不是要我做你的儿子吗?打完这一仗回来,我就做你儿子。桂爷作证!”
“我不作证!”桂寨主扭过头去。
“泱泱华夏,巍巍长城;上下万年,讲和修文。东瀛贼寇,豺狼之心;践我土地,屠我人民……”三愣子语声低沉,“桂爷,这是你教我的,我都记着。”莫团长和桂寨主起身,低头不语。
好一番城内外激战,盘踞梅城两年之久的日寇被打败,向东逃去。
三愣子被抬回野人寨,他是在炸毁那段最薄弱的城墙后被敌人的机枪扫中的,当场牺牲。
“老寨主,他的家人都死于这场战争,他十岁就跟着我,十四岁上战场,三年来杀敌无数。” 莫团长蹲在三愣子身边,苍白的脸近乎麻木,“好小子,说好回来就做我儿子……”
“莫团长,孩子都与我说了,他想做你儿子,梦里无数次喊你爹。但是,他说他不能做你儿子,怕你……”
“怕我第三次遭受丧子之痛。我的两个儿子,先后参加淞沪会战,数十次驾机升空,与敌缠斗,歼敌……”莫团长栽倒在三愣子身旁。
【载于《安庆日报》2023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