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愿

张爱国

王维看一遍，踮起脚再看一遍，揉揉眼睛从头到尾细看一遍，金黄的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王维笑了笑：“竟然无我！果真无我！”

自科考结束，长安城就传开：主考官已说，王维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最不济也是探花。最初，王维也不大相信，问岐王。岐王笑道：“摩诘，你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本王？”王维一笑，他信自己，更信岐王。

可是，几天前突然又传出，王维啥也不是，落第。王维当然不信，但传说得由不得他不信。王维又问岐王。岐王没有笑：“当今圣上英明神武，百官不敢不秉公办差。”

现在，真的榜上无名。

“摩诘兄留步！”同窗张九皋站到面前，叉手行礼，“摩诘兄，真的？”

“真的。”王维点点头。

“不对，不对！”张九皋一脸严肃，“小弟可以落榜，谁都可以落榜，唯独摩诘兄不可以。为何？摩诘兄上方有人……”

张九皋走远，王维才明白他是在讥笑自己倚靠、依附于岐王。“可笑！我王摩诘诗、书、画、丝竹管弦，无有不通，无有不精。岐王殿下爱才，待我如上宾，何来倚靠依附？”王维不由愤恨，“我堂堂七尺男儿，焉能行那种事？”

恨归恨，但王维还是明白了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他王维就是倚靠依附于岐王。王维忽然有离开的想法，可离开之后呢？胸中抱负呢？

来到岐王府门，岐王竟然站在门口等候多时。“摩诘，快，快！”岐王拉起王维的手走向府内。王维清楚，岐王是怕他因落第而不辞而别。“摩诘，快快更衣，你我前去……”

“赴宴？又何处赴宴？”王维故作惊喜。作为名满京城的青年才俊，他不愿岐王看到自己内心的脆弱。

“天机！去去就知，就知。”岐王从未有过的激动。

“岐王全是为了宽慰我啊……”王维不由地感动。

下得轿子，竟然是公主府。王维大惊，这公主府的主人是当朝皇上的同胞妹妹、在皇上面前说话非同一般的玉真公主。

王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玉真公主：雍容华贵，裙摆抚地，翩翩荡荡，更有那若有若无的胭脂香。

宴会开始，王维被安排在公主对面入座。

王维忍不住看公主：虽说三十多岁，看上去不过二十，面颊白润，翘唇猩红，鼻翼浅凹，眉目多情。尤其一颗眉心痣，莹莹润湿，柔柔闪跃，似一粒红日嬉浮在茫茫雪地，又似万朵梨花中闪跳的一朵红艳艳的桃花。王维觉得这些譬喻全不准确。究竟像何物呢？红豆！没错！就像红豆，就是红豆！

二十一岁的王维，毫无抵抗地被这颗“红豆”虏获。

公主对助宴的琵琶琴瑟总是不满意：不是太单调就是太嘈杂，不是太低沉就是太高亢，不是太舒缓就是太激荡。挑剔，令那颗“红豆”越发惹人撩人。

“玉真妹妹，可曾听闻‘南国红豆，愿君相思’的多情少年？可曾听闻‘一烟白骑，一袭黑裳’的俊才少年？”岐王猛然一指王维，“就是他！王维，王摩诘！”

玉真公主并不拿眼看王维，脸色似是更冷：“只怕浪得虚名，一副臭皮囊吧。”

王维挂不住脸，起身，琵琶抱起，《郁轮袍》随之鸣起：“一曲郁轮袍琵琶风流，谁系马高楼笑倚垂柳。长安明月多情，新丰酒少年游，清夜星懒悠悠……”王维一袭黑衣，歌舞弹唱，舞影绰绰，风姿郁郁，直惹得那颗“红豆”即将跳起来，跳过来。

岐王的脸上乐开花。

这一夜，王维留在公主府。

来年，王维高中状元。

“恭喜状元！贺喜状元！”又是张九皋，礼也不施，伸长头颈到王维的额前，左右端详，继而用指尖重重一戳，“豆儿，豆儿！好香的豆儿，好美的豆儿！”

“豆儿？”王维愣愣地摸着额头，“张兄，哪里……”

张九皋已经走远，还不停地哂笑：“改日请教状元，如何得豆，如何得状元……”

王维全明白了：所谓首考落榜、公主府赴宴、宴上献曲、再考中状元，整个的一场阴谋——公主早年因红豆一诗而有意于他，岐王有求于公主。

王维忽然迷茫，那颗一直俏皮灵动的“红豆”——“红豆？”王维一凛，愣住了。

“是新科状元爷吗？你的信。”一个小男孩走来，递上一封信，“受一位姐姐之托。”

“姐姐在哪？”王维顺着小男孩指引的方向追去，却没有人。王维启封，是一方雪白的丝帕，上有一颗红豆和一首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诗是王维年少时为婉儿姑娘所作；诗和红豆是他入京前抄录和绘画到丝帕上，又亲手送给婉儿姑娘。

“我焉何才想起此诗，才想起此颗红豆……”王维喃喃低语，无力的双脚不知迈向何处。

【载于《短篇小说》2023年第9期，总题为《怜君何事有》，计9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