览绝顶

张爱国

“落第？嚯！我杜子美落第？哈哈……”杜甫的笑发自内心，放肆而霸道。苏源明懵了，一路上推演无数遍的劝解宽慰之语，忘得精光。

“时间将会证明，开元二十四年东都进士科，大唐错失千年不遇之英才俊才！学官不学无术，有眼无珠，当羞愧而死！”杜甫语气坚定。

“子美，咱往后再试。”苏源明终于想起这句话。

“再试？好马焉吃回头草？二十又四年，我杜子美可有过回头之事？可有？”杜甫翻身上马，冲屋内叫道，“母亲，就让大唐和皇上永远错失一位绝世英才吧！儿去也！”

“儿啊，带上盘缠，带上……”母亲跑出来，但见白马金鞍，锦衣少年，绝尘而去。

“子美，去往何处？”苏源明策马追上，焦急地问。

“弱夫，你尽管随我而来！”丽日下，杜甫峨冠博带，白马银鬃，极尽炫耀之姿。

来到一家客栈，杜甫跳下马，大声叫嚷：“小二！牵马！上酒！好酒！”店小二接过马，杜甫“噔噔噔”，昂首进店，找一上座。

苏源明跟进，又忍不住问道：“子美，你究竟去往何处？”

“弱夫，尽管跟着我，每日有酒有肉，有上等居室，有偌大天下任驰骋，你还何必纠缠于何方何处？”杜甫很是不满和不屑。

正说着，店小二给杜甫送上一个包袱，打开看，是母亲托人从家里送来，装满衣服和食物，还有不少银两。“嗨！走到哪里，母亲总能找到我。”杜甫很是泄气的样子，将包袱往苏源明面前一推。“也罢！有它们，即便驰骋天涯海角，你我也无后顾之忧咯。”

漫无目的地驰骋、闲游几日，苏源明忍不住向杜甫提议：“子美，东岳离此处不远，何不前去登山览胜？”

“登山？”杜甫饮一口酒，眼微闭，头轻摇，“杜子美少年壮游，已历三晋、吴越，登山览岳、泛舟渡河无数。天下山岳江河，早已尽在我胸，何须再游？”

“这是哪里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况东岳乃五岳之尊，秦皇汉武和本朝高宗均登顶封禅！你杜子美读书识见、才智抱负，远非我苏源明能比，然你今日所言，委实鄙薄无知，轻狂放肆。这哪里还是我友杜子美？”苏源明愤然起身，拂袖离去。

杜甫急忙起身拉住，脸色泛红，似是解释又似狡辩：“弱夫兄息怒。我的意思，天下万山，山山共宗，山山一色，山山同景，泰山自不例外，何苦再去攀爬？何如自在驰骋？”

“千年不遇之英才俊才，哈哈，敢情千年不遇之井底一蛙耳！”苏源明不再生气，起身下楼，“子美兄请独自慢用，独自驰骋，我去也。”

“等我。”杜甫猛灌一口酒，跟出来。

二人下楼，上马，驰向泰山……

“子美，到了！”苏源明勒马。杜甫跳下马，一抬头，似乎猛然间遭遇电打雷击，霎时石雕一般，双眼圆瞪，脸色恐惧。苏源明不由一笑：“子美，上山吧。”

“泰山，我该如何说？”杜甫静如石化，只有嘴巴在微微翕动，“这几日，为何眼中总有无形之物遮翳？总是无穷尽的郁郁青青？原来，这广袤的齐鲁大地，一寸一毫，全在泰山的荫蔽之下。”

“敢情泰山不在子美兄胸中？”苏源明不怀好意地笑道。

“弱夫兄尽管取笑，杜子美狭隘可笑。”杜甫依然目光呆滞，一动不动，“造化太偏私，让泰山集山川大地美景于一身，让泰山高耸巍然傲视天下，让泰山把持昼夜分割之权。”

泰山果然有灵性，似乎对杜甫先前的轻狂耿耿于怀，要重重震撼他，彻底降伏他：

眼前，云蒸雾罩，天地如混沌之初。倏忽间，一股神秘之力猛然将其撕开一道缝隙。顺着缝隙向上看，云雾原来只悬浮在半山腰间。如此，泰山的上半身犹如坐在云雾上，只要云雾一动，山的上半身就会直直地坠下来。云雾果真动起来，还急遽地震荡翻滚，山的上半身虽没有坠下却了无踪影，山的下半身赫然矗立在面前。

人的眼睛还在调整、适应，翻动的云雾猛然被天外巨龙一口吞食。于是，长烟一空，落日圆硕，清风徐来，青翠披金。泰山安然矗立，天地一片静寂。

鸟雀也纷纷前来教训杜甫，盘旋于山下、山腰的巢边，赛歌一般，时而乱耳，时而怡人。一只大鸟，拼命地扇动翅膀，向上向上，终于力竭翅软，颓然跌落于山腰间。

“子美，天色向晚，明日攀登。”苏源明牵来马。

杜甫不应，依然昂首挺立，双目大睁，仿佛身体要随目光跃上山巅。夕阳脉脉，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不知多久，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载于《意林少年版》2023年第16期，“意林唐诗小小说”专栏，封面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