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道无情(《小说月刊》2023年第9期)
(2023-08-20 17: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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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无情
张爱国
自从被赶出京城,刘禹锡就几乎被贬他的圣旨撵着跑。
这一次是到夔州,只是不再是贬他,而是升他。不过这对他有意义吗?升也好贬也罢,他早已不在乎得近于麻木。
政事不能不在乎,更不能麻木。政事关乎百姓,再小,落到百姓头上就是头等大事。从小熟读圣贤书,刘禹锡对此记得清,分得明。
夔州地处偏远,山多地恶,但刺史府的人好,明明知道来的是他,竟然还早早地把府衙后院的房子收拾得清净雅致。师爷还打趣道:“我们倒有心给刺史大人一间破屋陋室,却又怕刺史大人触物生情,托物言志,作一篇千古名文。如此,岂不是成全了刺史大人?”
刘禹锡不想住刺史府。原因也简单:刺史府离百姓远。他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是他这些年一直往下走的切身体会:住所越简陋,离百姓就越近,百姓就越愿意走进。
刘禹锡在夔州城郊找了两间草房,付上租金,住进去。
刘禹锡很满意这房子,前面是江,再前面是山。出门即见山见水,再恶再笨的人,也会仁智起来。更叫他满意的是邻居们,没有人把他当刺史大人看。“大约是他们世代生活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受皇恩沐浴得少,受朝廷教化得少,不知道皇上和刺史大人是何等人物吧?”刘禹锡心里很得意。
这天傍晚,刘禹锡从刺史府回来,东邻的男孩犬娃端来一碗他娘擀的小面,西邻的桃儿姑娘送来一盘她娘炒的酸辣粉。刘禹锡兴奋地叫道:“好!本大人今晚又不用生火咯。”这种事经常有,村子里谁家做稀罕食物都会给他送来,他也从来不客气。他知道,经过那么多祸乱后,大唐百姓的日子虽然不如从前,但好在夔州因为山高路远,像平时受到的恩赐少一样,受祸害也少一些,百姓的日子因而还勉强过得下去,自然也承得起他这一两碗吃的。
大快朵颐后,刘禹锡抹抹嘴,将碗碟收起来递给犬娃和桃儿。按往常,他们接过碗碟就离开,今天却站着不走。刘禹锡问:“有事吗?”两人你推我,我推你,好一会儿,桃儿说:“我爹他们都说,你认很多字,读很多书,能教我们吗?”
刘禹锡猛拍脑门:“哦哟,我怎的把这事忘掉。”
此后,桃儿、犬娃和村里一班大大小小的孩子就经常来。每一次,刘禹锡都认真教,孩子们也认真学,可毕竟祖祖辈辈没碰过书本,效果并不好。刘禹锡不急,还宽慰他们,能学多少是多少,哪怕一天只认一字、一月只认一字,积累下去也不少,也是好事。
春将尽时,刘禹锡发现桃儿和犬娃每次只来一个。桃儿来,犬娃就不来;犬娃来,桃儿就不来。为何这样?刘禹锡问犬娃,不料犬娃转身飞一般跑开。第二天问桃儿。桃儿低着头,红着脸。刘禹锡恍然大悟,两孩子都不小了,自己早该想到这一层,于是高兴地说:“桃儿,你和犬娃青梅竹马,天生一对,本大人要做你们的大红媒!”
“你小声一点儿。”桃儿的脸红似大红的桃花,恨不得上去捂住刘禹锡的嘴巴,又忽然不无忧愁地说,“上个月起,他见到我就爱理不理的,现在一见到我就跑,不知道他……”
“桃儿,我告诉你……”刘禹锡伏到桃儿耳边,一阵低语。
接下来,桃儿一连几天连家门都没有出。犬娃来找过刘禹锡,但心思明显不在读书认字上,几次吞吞吐吐地想说话,又一句没有说出来。
初夏,一场急雨骤停,晨风清凉。桃儿走出家门,清清爽爽的,嘴里哼着小调儿,来到江堤下的水田边,捋袖子,卷裤脚,下到田里插秧苗。太阳出来了,将灰色的云和残存的雨由东向西驱赶而去。阳光如水洗,徜徉在桃儿莲藕一样雪白的胳膊和小腿上。
很快,犬娃急切地走来。江水初涨,与岸齐平。江堤上,微风轻拂,翠柳依依,鸟儿对唱。犬娃踯躅在江堤上,眼睛不停地瞥向堤下的桃儿,干咳声不断。桃儿在秧田里,不直腰,更不向这边看。犬娃驻足,似是鼓足勇气要下去,又连忙退回。桃儿终于直起身,长长地伸个懒腰,两只雪白的手臂一定晃花了岸上人的眼。犬娃一着急,唱起歌来。
远处,刘禹锡躲在一棵大垂柳下垂钓,听不清犬娃唱的词,只觉得好笑:“我的两个好学生啊,老夫教你们认字读书,还要教你们……”一条鱼上钩,刘禹锡忘记提竿,一首诗从嘴里缓缓吐出: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要尽快把这首《竹枝词》教会你们,让你们往后,一生一世,永远唱下去。”刘禹锡想放声大笑,又怕惊动他一手导演的好戏。
【载于《小说月刊》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