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无情

张爱国

春雨迷蒙，却丝毫不减秦淮河的热情。花船彩帘，柳暗灯影，桨声雨点，琴瑟歌吟，男笑女媚，脂香酒香，迷蒙得河面不知东西。船上都是人，岸上都是人，楼上都是人。闲逛的，寒暄的，叫骂的，吵架的，亲昵的，打情骂俏的，买东西卖东西的，看把戏玩把戏的，跑马驾车抬轿坐轿的，喝酒卖酒温酒劝酒的，听唱卖唱听笑卖笑的，让人挪一步都难于走蜀道。

“老爷，不能再走了，我怕。”书童霜儿紧紧攥着韦庄的衣襟。

“不怕，有老爷在。”韦庄牵着霜儿，挤开一个个人，直惹来一片叫骂。

“老爷，你不是讨厌这种地方吗？你不能到这地方来！”霜儿不停地拽着韦庄，“老爷，这里没好人，老爷不能做坏人！”

“老爷本就不是好人。”韦庄抱起霜儿往人群深处挤。

“哥哥，来乐啊。”姑娘被大红灯笼映照得通体血红，唇上的胭脂都成了黝黝的黑。

“好啊，来乐！”韦庄佻笑，挤向姑娘。

“老爷，这儿更不能来！老爷不能变坏！”霜儿捂住韦庄的眼。

韦庄把霜儿放到门口，买来几块糖人：“乖霜儿，听话，在这儿吃糖人。老爷马上就出来。”霜儿接过糖人也不吃，两眼汪汪。

韦庄上了楼，招呼他的姑娘已备好酒菜。韦庄坐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

霜儿慢腾腾走来，满脸涕泪：“老爷，你怎么啦？”

“老爷高兴！”韦庄给霜儿擦泪，又夹一块肉送到他嘴边。霜儿抿着嘴，不吃。

“老爷，你病了吗？霜儿带老爷看大夫去。”霜儿踮着脚摸韦庄的额头，“老爷病了，霜儿不能不管。不是老爷管霜儿，霜儿去年就死了。好老爷，霜儿带你去看大夫吧。”

韦庄一把将霜儿抱进怀里，付了酒钱，快步下楼。

一个姑娘迎上来，拉着韦庄要和他合唱一首歌。韦庄一把搂过姑娘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声如雷震：“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

“驴吼啊！”姑娘狠狠甩开韦庄，愤然而去。

来到一家客栈，霜儿仍然心有余悸：“老爷，你真的没病吧？”。

“老爷没病，老爷是高兴！”韦庄兴致未减，大笑。

“霜儿不高兴。”

“霜儿为何不高兴？”韦庄蹲到霜儿面前，轻轻捏着他翘起的小嘴巴。

“大唐都灭啦！大唐灭了，叫霜儿怎么高兴？”霜儿咧着小嘴，“老爷早晨对霜儿说的，大唐被一个猪，一个姓猪的给灭了……”

“哦？大唐灭了跟霜儿有何关系？”韦庄双手捧着霜儿的小脸巴，哈哈大笑。

“老爷你真无情！最无情！大唐对老爷不薄，对老爷祖上不薄！老爷祖上都是大唐的官、大唐的子民！大唐给过老爷祖上很多很多荣耀！”

“嗯！霜儿真聪明，把老爷的话都记住了。”韦庄依然满脸含笑。

“大唐容易吗？当初，太宗皇帝，宵，宵……”

“宵衣旰食，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兴科举，选人才，确立三省六部，虚心纳谏，广进贤言，奖罚分明，勇于改过。太宗皇帝还灭突厥，征高昌……”

“霜儿想起来了，太宗皇帝还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老爷经常说给霜儿听的。”霜儿现出得意之色。

“霜儿你说，老爷是劲草吗？是诚臣吗？”

“霜儿不懂！霜儿只知道老爷刚才不是好人！大唐都灭了，老爷还高兴！”

“老爷不高兴还能哭吗？”

“对！就像早晨那样，老爷要哭，要扑在床上大哭，哇哇大哭。”

“老爷不哭，不哭。”韦庄将霜儿抱到床上，“霜儿睡吧……”

次日晨，细雨依旧，韦庄牵着霜儿来到江边。

细雨并没有挡住金陵人的脚步，江堤上下，游人如织，花枝招展。长堤两岸，绿柳浓阴，柳烟朦胧，殷勤的鸟儿在柳间卖弄清脆的歌喉。堤下，江草葳蕤，有的与岸齐平。江面上，雨洒静波，水雾缭绕。何处传来悠扬的笛声……

霜儿显然让美景陶醉了，也忘了昨晚的不快：“老爷，这是哪里啊？怎么才带霜儿来？”

“台城。台城你知道吗？要老爷说给你听吗？”韦庄又忍住，“算了吧霜儿，说了你也不懂。”

“霜儿要听，霜儿不懂老爷就解释给霜儿听。”

“不！霜儿若是懂了，又要骂老爷最无情。”韦庄苦笑，“霜儿，老爷给你作一首诗吧——”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霜儿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小眼睛好一会儿，摇摇头：“老爷，什么意思啊？”

“霜儿，我们走。”

“去哪儿呀？霜儿不想走。”

一滴水珠从柳叶上滑下，落到韦庄额上，滚过眼睛，流经鼻翼、嘴角，挂在颔下。韦庄也不擦，牵着霜儿快步下堤，哈哈大笑：“蜀地！去蜀地，老爷当大官！”

【载于《安庆晚报》2022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