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乡关愁(《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
(2022-12-26 23: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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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愁
张爱国
“大唐的故乡不适合失意者的回归。”崔颢虽不觉得自己是失意者,但至少不是得意者,因而,离乡二十年也不敢回去。
后来,说这句话的朋友回乡之后修正了这句话。崔颢听后,知道自己虽然离得意者依然遥远,但还是决定回乡。
日薄西山,炊烟袅袅,远远的就有孩子们的疯闹声传来。驿道、村庄、房屋全变了样,变得开阔、亮堂、高大。盛世大唐的光辉,竟然对这样一个偏僻之地也不曾有丝毫吝啬。崔家庄没有当年的半点模样,崔颢却一眼就能确认。崔颢赶紧下马,整顿衣裳、鞋帽,他知道,即便是得意者,入乡,也必须情有所怯,谦逊恭顺。
村口刻着“崔家庄”三字的碑石还在,却被厚厚的灰尘蒙蔽。崔颢急忙弯下腰,用袖口轻轻拂拭,又用饮马的瓢从沟渠里舀水,好一番清洗,碑石和字焕然一新。崔颢突然发现,“崔”字前多出一个刻功粗糙的“扌”,崔家庄成为“摧家庄”。何人想摧毁我崔家庄?定是对我崔家有深仇大恨吧。崔颢不由愤怒,恨不得将“扌”给抠掉。
“外乡人吧?”崔颢终于听到熟悉的乡音,顿觉亲切。
“不……”崔颢一张口就红了脸——何时自己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乡音丢失还能是故乡人吗?
“谁?谁干的?”老者将肩上的锄头往地上狠狠一戳,惊恐地看着碑石,转而愤怒地看向崔颢,“你干的?你一个外乡人,与我崔家庄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
崔颢傻了,他不知道自己擦洗碑石犯下何错,老者为何如此生气。
“唉!对不住了外乡人,我不该怪你。”老者用手掌拼命地在地上刮扫灰尘,捧起来恨恨地揉到碑石上,又用土坷垃在“扌”上狠狠地刮擦,“这半个字,耻啊,对不起祖宗啊。”
“老人家,这究竟何事?”崔颢半天才说出话。
“这十里八庄,若都是你这样的外乡人,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是多好啊。”老者一边从地上捧灰土往碑石上撒,一边唉叹,“唉!谁家谁族,不想着能出一个人啊。”
“是的,一个家族若能出一个人,就能光宗耀祖。”崔颢附和道。
“我崔家庄落户此地二百多年,没出过人,连一个举人都没。但是那一年,祖宗保佑,一下子考中一个进士。”老者似乎进入一个美好的回忆,苍老的脸上写满自豪,“年纪轻轻,二十岁都不到啊。全庄那个高兴,十里八乡,特别是对面宋家庄人看我们的那个眼神,真是一百种味道都有啊。送他上京城那天,那个场面,我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好啊。”
“老人家是亲眼所见吧?”夕阳脉脉,崔颢端详着老者,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听人说的。我年少时游荡在外,出了进士的次年才决定回乡。”老者苦笑,“家族出人才,回来脸上有光。”
“是啊,出了人,整个家族就有了指望,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起来。”崔颢仿佛受到老者的感染,不由地现出得意之色。
“不对。一个家族,不论出有何样人才,乡亲们该干啥还是干啥,谁也不能想着靠他去升官发财。”老者说得很认真,“巴望着出人,就是一个脸面的事。当然,出人能给族中子弟起表率,促使他们努力读书。”
“老人家,这人后来呢?”崔颢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
“唉!谁承想。”老者狠狠地捶打自己的额头,“有一天,宋家庄庄主对我崔家庄庄主说,崔家庄的进士,在京城里有劣名,纵酒啊,赌博啊,押……”
“啊!”崔颢失声惊叫。
“我们当然不信!说他姓宋的忌妒我们,想败我崔家名声。于是打赌,谁错就任由对方砸毁自己村口的碑石。碑石,那是一庄人的脸面啊。崔家庄派人到京城打听,结果——唉!只能眼巴巴看着宋家庄敲锣打鼓地毁我‘崔’字。”老者双手紧捂脸面,失声痛哭,“都是那个崔——天呀,那个字、那个名字,我说不出口。”
崔颢只觉得有无数根刺在刺他的脸,翻身伏到马背上,鞭马而逃。
“外乡人,天将黑,庄里住一宿,明天再走。”老远了,老者还在喊。
一个多月后,形容枯槁的崔颢走上黄鹤楼,倚栏远眺,落日大江,烟波浩淼。
“大唐的故乡不是不适合失意者的回归,是不适合失德者的回归。”崔颢想起朋友回乡后修正的话,双目紧闭,不敢眺看,“我当如何弥补我的过失,补偿我的故乡?”
夕阳收走最后一抹光辉,崔颢潸然泪下,提笔: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空寂的黄鹤楼上,传出一个男人痛彻心扉的哭嚎声。
【载于《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总题为:怜君何事作唐诗】
【载于《小说月刊》2023年第1期,新年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