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小小说】冰心在(《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
(2022-12-26 23:43:17)
标签:
文学/小小说 |
分类: 唐诗小小说 |
冰心在
张爱国
终于告老还乡。六十岁的王昌龄心花怒放。在龙标这个偏僻蛮荒之地呆了多少年?王昌龄不愿去回想,只忙着收拾行装。
回乡的脚步总是那么激动和急切,王昌龄笔直向北。
一个月后,路走出近一半。馆驿里,王昌龄躺在床上,又琢磨起故乡的样子:盛世大唐把龙标都改造得天地翻覆,毗邻盛世中心的故乡,该是何种天地?故乡人还有认识我吗?故乡人会如何看我?思绪蹁跹间,王昌龄猛然从床上坐起:“好险,我竟然将此事忘记!”
是十三年前的事。
那一年,王昌龄同样不知道何故而又一次被贬出长安,来到江宁没几天,好友辛渐前来探望。王昌龄自然高兴得很,但辛渐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他提及一个人:闾丘晓。辛渐一会儿问闾丘晓可好?闾丘晓哪里人氏?一会儿又问闾丘晓的诗如何?闾丘晓和你如何结识?王昌龄终于意识到辛渐的“别有用心”,酒碗重重一推:“辛渐,你该知道,我王少伯最憎此种行径!有话,径直说!”
辛渐当时吞吞吐吐说了什么?说了多少?王昌龄现在也不愿去回想,只记得辛渐说,这些流言谤语,除了你王少伯不知,大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议论。流言谤语从何处来?王昌龄前后一理,都指向一个人:闾丘晓。
闾丘晓是谁?王昌龄不得不关注这个人。辛渐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长安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喜好诗文,偶有一二句差强人意。辛渐让王昌龄细细回想,与闾丘晓可曾有过交集。王昌龄想不起来。也难怪,在长安那些年,作为“七绝圣手”“诗家天子”的王昌龄,每天有着数不清的诗者慕名前来献诗和讨教,哪里知道哪一天哪一言甚或哪一眼神就伤害哪一人而使其嫉恨于心呢?
王昌龄还记得,送别辛渐是在一个早晨,寒雨连江,孤山迷蒙。芙蓉楼前,辛渐的脸一如雨雾。王昌龄知道他内心的犹疑并未完全消释:辛渐和自己一样,耿直狂傲,怎能容忍自己有闾丘晓所说的那个好友王昌龄呢?王昌龄立于雨中,想发怒,还是忍住:“辛渐,请你,请洛阳亲友记着:我王昌龄虽狂傲狷介,不拘小节,令多人不适,然我王昌龄冰心一片,至死犹在。”
辛渐回去后,与洛阳亲友说了吗?这些年里,王昌龄也没有去关注过。他想,世人如何看我,是世人之事;我如何待世人,是我之事。可是现在不一样:即将回归故乡,故乡人如何看我?当年的流言谤语可曾传至故乡?故乡人可曾听信?故乡无小事!故乡不可轻视!故乡是埋有祖宗的地方,自己不久也将埋骨故乡。一旦那些流言谤语传至故乡又为故乡人所听信,回归故乡岂不是辱没故乡?埋骨故乡岂不是玷污故土?
“不行,我得找寻闾丘晓,问问他后来可曾收回那些流言谤语?”王昌龄在纸页上写道,“我还要问问他,当年何故制造那些流言谤语?是我有错在先吗?若有,我当面赔罪。”
很快,王昌龄打听到闾丘晓,已任职亳州刺史。
王昌龄右转马头,向东。为了回乡,王昌龄不怕回乡的路再长上一月两月。
漫漫向东路,王昌龄想过见到闾丘晓的无数种情景,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也是早晨,落叶秋风,萧瑟凄凉。千年药都亳州城连丝缕草药味都没有,这一年,安史叛军所到之处无不如此。王昌龄来到刺史府门前,正想请人通禀,府里却抬出一顶八乘大轿,衙役列队,前呼后拥。王昌龄苦笑了笑,城里连人都没有几个,何苦?
轿里不会就是闾丘晓吧?王昌龄隔着三层衙役,踮脚想看到轿里人。轿帘被从里面适时地掀开,露出半个脑袋,白而圆。四目相对,王昌龄当然不认识。
“停!”轿里人喝一声。轿子轻轻落下。
轿里人下轿,手执马鞭,大步跨来。王昌龄刚叉手施礼,“啪!”马鞭狠狠地抽在脸上。王昌龄一个趔趄还未站稳,“啪啪啪”,一鞭狠比一鞭。
“战时,胆敢阻挡本刺史办差!”白圆脑袋怒道。
王昌龄仰躺地上:“我是……王昌龄,来此……”
“王昌龄?王昌龄何许人也?”白圆脑袋蹲下,捏起王昌龄下巴,冷笑,“喜遇七绝圣手、诗家天子,本刺史何其幸矣!”白圆脑袋跳起脚,“咔”,踹上王昌龄胸口,上轿而去。
几个看热闹的人围过来。王昌龄艰难一笑。他当然笑,死在这种人手里,岂不是说明了一切?王昌龄想到十三年前送别辛渐的那个早晨和写给辛渐的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辛渐,故乡,王少伯冰心一片,至死犹在……”王昌龄想大笑,却做不到。
【载于《莲池周刊》2022年12月号,总题为:怜君何事作唐诗】